羅有為喉嚨發澀,頭皮嗡地一炸,把杯中的酒朝阿鳳潑了過去,那酒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晶亮的弧線,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

全場愕然。

3

羅有為分進小學校的第三年,進來了一個活潑俏麗的小姑娘,這就是阿鳳。阿鳳是教英語的,後來還兼教音樂。她的到來按理應該會出現一團死水扔進一顆石子的情景,即使掀不起一陣波浪,也該躍起幾朵浪花。但這麼一個要貌有貌、要才有才的可愛尤物竟無人問津,任由她自開自落,波瀾不驚,這簡直是揮霍浪費,暴殄天物。校長有意想做個催化劑,撮合她與羅有為的結合,成了家,心思就定了,不會這山望著那山高。校長就把這個意思跟羅有為說了,把兩人成家後的生活不惜用文學家的想象描繪了一番,盡管校長是教化學的。

大概是燃點不高,校長的催化劑並未催出火花,有兩點使羅有為進退維穀。一者阿鳳是個代課教師,雖然她正在準備自學考試,隻要文憑拿到手,轉正是遲早的事,不過那畢竟是一件將來時的事,能不能轉正還得看政策,看水平,甚至關係、後台,誰也擔保不了。外貌是一時的,而利益卻是永遠的。二者一旦正式確定關係,就把調動的門基本給封了,你沒有理由離開這個學校了,你本地人都不肯待,難道叫外地人守邊關?兩人就窩在這山高溪窄的小地方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羅有為知道,董永七仙女“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的所謂恩愛生活,隻存在都市文人的戲曲中,準確地說,是考不上學、做不了官的失意文人的自慰。現實從來是以地位、職業、地域、房子來論英雄的,來圈定人際圈的,來衡量生活質量的。羅有為也明白,阿鳳對他有些好感,她自考考的是漢語言文學,經常會拿一些問題討教羅有為。其實文學不同於數學,這風格那流派書上都明明白白寫著,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把這些專家概括出來的東西,拚命灌進自己的腦袋,把它牢牢按住,不要流失。男人愛慕女人一般通過吃飯或旅遊借機直接表白,女人向男人示好,借書和請教是比較高雅婉約的方式。當然這適用於有點文化的女人,農村姑娘會給你洗洗衣服做做飯,讓你心甘情願地掉進溫柔鄉裏。

不過在同事看來,阿鳳向羅有為請教,是最順理成章的事,羅有為也在備戰自考,兩人的幾門專業課是差不多的,最大的區別是本科要考英語,這是羅有為最怵頭的。他初中是本地農村學校上的,英語老師是個卷起袖子種地、洗淨腳進教室的半老頭,民師轉正,恐怕連自己都拿不準七扭八歪的蝌蚪字母。同學都在英語課本上密密麻麻注上五花八門的漢字,那個bus,他注的是“爸死”(這不算詛咒,爸確實死了),他看同桌注的是“爬死”(也可憐他每天要走這麼多路上學),再脖子往前一伸,前桌寫的是“怕死”(這位老兄最大的愛好就是抹眼淚)。後來憑自己的滾爬摸打死纏爛磨,總算慢慢站穩腳跟,但根基終究是淺薄的,耽擱了這麼長時間要重拾起來,有些力不從心。

現在天賜良機,羅有為輔導阿鳳文學,阿鳳幫助羅有為英語,可謂取長補短相得益彰。但天卻不賜良緣,責任自然在羅有為,他把輔導、請教與情感的分寸拿捏著清清爽爽。阿鳳含蓄地邀請他去阡陌田間散散步,聊聊天,羅有為有時婉拒,有時就拉上一兩個同事。幾次三番,阿鳳就收起了電力不足的秋波,甚至也很少有問題了。

阿鳳之前,羅有為其實是有過一個特別要好的女同學的。高中他聽課時,時常會若隱若現地捕獲到一雙含情脈脈的眼光。那女生貌不算抓人,成績在班裏排中檔,但性情溫和,喜歡看點言情書,老師就在課堂當眾繳過她幾本書。羅有為那時當然不會理這眼光,天降大任於自己,哪能為這兒女私情耽誤大任?兩人平時也沒什麼交往,偶爾女生會過來問考卷上錯的題目。羅有為提前離開學校的時候,女生往他抽屜塞了個筆記本,扉頁上端是一個字“搏”,下方是一行字:願你書寫嶄新的人生。當年女生考進一所護士學校,兩人的往來漸漸有些熱絡起來。同一座城,坐公交需一個多小時。周末的時候,同城的幾個同學會輪流在幾所高校聚聚會,無非一道聊個天,打打撲克,再吃個簡單的食堂飯。羅有為也想單獨邀請女生,但僅是想想而已,自卑加上荷包羞澀使他放不開手腳。女生呢,始終是一副不濃不淡的樣子。工作後,女生分在縣城醫院,兩人的差距一下拉開了。羅有為還想試試看,鼓足勇氣去找過女生幾次,女生仍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頭一次還以超同學的規格來招待,把自己的閨房讓給羅有為睡,而自己卻與同事擠了一宿。羅有為聞著被子淡淡的特有的香味,心都醉了。但也僅此一次而已,往後女生待他越來越同學,甚至越來越降格下行。畢業後第三年,女生把自己嫁了,嫁的是同院的醫生,連羅有為都沒有通知。一段似戀愛非戀愛的情史就此畫上句號。

年歲漸漸攀升,調動依舊渺茫。羅有為躺在床上,望著黑乎乎的屋瓦,聽著老鼠啃咬木櫃的聲音,遍生淒涼。當初父親給自己取名“有為”,是希望大有作為,哪知如此無為!他有時讀陶淵明詩的時候,會想到何不學一學陶兄呢?索性過一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隱居生活。和阿鳳成家,生活是不成問題的,田就不種了,菜種一點,日子也可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可是他又否決了這種方案:難道我的一生就這樣與大山為伍?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這有什麼意義可言?人活在世上,總得去見識、體驗一下別樣的生活,如果就此了結一生,豈不是太冤了嗎?過一段時間,他又會這樣寬慰自己,外麵的世界盡管不能親身體驗,但通過書本、電視、電腦不是同樣可以感受嗎?祖祖輩輩的人不是在大山裏過得有滋有味,你看隔壁的仁山叔白天上山種地,靠力氣賺錢,晚上就在屋後的小方桌上,大碗地喝老酒,大塊地吃豬頭肉,嘴巴嚼得山響,油光滿麵,有時還哼唱幾句不成調的京劇,日子不要過得太自在。我該有資本比他過得更滋潤吧,山風習習,銜觴賦詩,其樂融融。但他又糾結了,這個破敗的家庭本來指望自己力挽狂瀾,光耀門楣,如此則仍是他人鄙視的對象,還怎麼對得起含辛茹苦供養自己念書的家人呢?

大山無聲無息,羅有為表麵無動於衷,內心卻如大山腳下的小溪奔騰不已。他覺得自己連小溪都不如,小溪知道自己的方向,前行即可,而自己卻不知風往哪個方向吹。特別是尋求林水無果後,他的前方一下子黯然了許多,井底之蛙畢竟是聊以自慰的無奈之舉,誰願意一輩子待在井底呢?母親為羅有為成家的事又絮叨不已,隻要村子裏有誰結了婚或生了孩子,就開始新一輪的嘮叨。有時一個人坐在那裏長籲短歎的,未老先灰白的頭發宣示著命運的乖蹇和惡劣,也訴說著兒女們的平庸和無能。作為長子的羅有為隻能蒼白無力地撫慰母親幾句,但那話就像溪灘邊隨風飄搖的蘆葦一樣,沒有底氣。

人不要說戰勝老天,連戰勝大山都難以做到。大山,對於山外的人來說可能有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的矯情感,但對於山裏的人來說,卻是一道禁錮精彩世界的樊籬,一座鍘斷幸福生活的牢門,是“一山放過一山攔”的無奈。

走出山外的機會終究會有。有一天,鄉裏婦聯的老五(別人都這麼叫的,大概家裏排行第五吧)突然大駕光臨羅有為家。母親端上珍藏多時的土雞蛋,菩薩一般虔誠地供奉。老五是來給羅有為說合一樁好事的,她說,鄉裏副書記家有個女兒,年方二十五,模樣過得去,羅家如果攀上這門高親,整個地位就像喜馬拉雅山立馬高起。羅有為聽說過副書記千金的事,據說腦子不太正常,有輕微的癲癇,不發作的時候,就是正常人,發作起來究竟如何,誰也沒見過,不過估計不像舞台上演戲那麼悅目。老五也不避諱,說那姑娘是有一點點精神上的問題,但也隻是一點點而已,對生活對生育對婚姻是沒有任何影響的。你想想,老五把頭繼續趨向羅有為和母親,幾乎要貼著兩顆頭了,副書記的女兒在古代就是宰相的千金,多金貴啊!我是看在有為上進老實的份上來說合的,是為你們一家的幸福著想的。副書記也說,隻要人好,其他都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老五的頭昂得更高了,眼睛更亮了,擲地有聲地說,你調到城裏的事就順了,聽說副書記與現任教育局長是同學,憑這層關係還不是閑話一句?最後老五撂下一句“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好好想想”,扭著大屁股穩篤篤地走了。

城裏對羅有為的誘惑顯然大大抵消了那個神秘的病症帶來的恐懼。

羅有為由老五帶去副書記家,那姑娘模樣還周正,隻是寡言少語,老五問一句,她答一句,思路口齒清晰,臉上帶著淺淺的溫和的笑,與常人無異。羅有為心上的一塊石頭悄悄滑落了,浮起的是一團五彩繽紛的祥雲。幾個月後,兩人在縣城辦了酒席,副書記的意思是低調一點,說排場大了影響不好,這正合羅有為心意。況且現在一切聽嶽父這個太上皇,落得輕鬆自在。雙方都隻請了躲不開的至親,還有幾個特要好的同事,也不請司儀,由副書記代表雙方家長致了賀辭,小兩口拜了三拜,簡簡單單地把一場人生大事了結了。婚房也是女方家出資買的,90多平米,裝修不奢,家具不多,且全處理成圓角,柔緩和美;亞麻色的布沙發,雜木地板,簡潔而清新。羅有為想起老家黑乎乎的老宅,真有置身天堂般美妙的感覺。

羅有為一周回兩趟家,有時搭班車,更多是搭嶽父的專車。回家後開始做飯,不工作的妻子便幫他打打下手,擇個菜,裝個盤,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倒也讓羅有為品嚐到了從未有過的家庭滋味。第二年,恰逢縣裏一所新辦初中公開招聘教師,或是自己的實力,或是嶽父的借力,總之羅有為氣宇軒昂地撇棄了伴隨多年的大山,然後又氣宇軒昂地踏上了城裏繁華的街道。

生活一切朝著預期的目標進展,可見上帝是公平的,他給你關閉了一扇門,必定會悄然打開另一扇門。不過,這是阿裏巴巴的財神門還是暗藏殺機的玄武門,那就要看上帝他老人家的心情了。

羅有為真正領會到妻子威力的是結婚三個月後。那天晚上,羅有為與同事吃夜宵,途中接到妻子的電話,說她一個人在家有點怕,要他去陪陪。羅有為說自己有事,會晚一點回去。妻子明顯不高興了。羅有為也不理她,照舊喝自己的酒。過一段時間,鈴聲又蜂鳴。同事取笑,大概嫂子身體有反應了,需要你去消消火。羅有為就朝電話不耐煩地吼了句,你煩不煩啊?掛了電話,關了機。等羅有為醉醺醺地摸進家門,打開燈,才發現妻子癱坐在沙發上,散亂著頭發,眼光迷離著。她一見羅有為進門,突然觸碰到某個機關似的,渾身抽搐,發出一陣怪叫聲。

離婚的念頭像雨後的春筍,不經意地冒了出來,但也隻是一閃念而已。做人要講良心,這個道理他是懂的,要不是嶽父,說不定現在還在山旮旯裏刨土呢。事後,嶽父也表達了歉意,不過委婉地提醒羅有為平時要多陪陪妻子,多順從女人的意。羅有為檢討了自己,向嶽父作了保證。是啊,人生就是一隻被咬了一口的蘋果,哪裏有完美無缺的人生?從偏僻的山區來到繁華的城市,從簡陋破敗的老宅遷居寬敞明亮的新房,從孤苦伶仃的光棍變身為有妻子、有背景的家庭,夫複何求?妻子的病情還是屬於可控範圍的,沒什麼好怕的。這麼一想,羅有為的心又像灑滿了陽光,瞬間變得明朗怡然。

風雨總在陽光後,陽光短暫地露了會兒臉,又陰雲密布。羅有為的嶽父無緣無故地氣喘、胸痛,在家人的催促下,做了個CT,醫生表情嚴峻地告訴家屬,可能問題比較嚴重,建議到省城醫院複查。複查結果是肺癌晚期。住院,化療,拖了一年零三個月就撒手走了。家裏的頂梁柱轟然倒塌,羅有為從未如此哀慟過。

這天晚上羅有為在林水家喝完酒回到家,已11時多。他暈暈乎乎、步履蹣跚地摸進屋子,頹然又沉重地倒在沙發上。剛才眾人譴責、鄙夷他的一幕又在撕扯他麻木的神經,怪他魯莽粗俗,說他枉為師表。人難道生來就該受這樣的屈辱?我羅有為就該這樣卑賤地苟活?那個賤人有什麼資格當眾羞辱我?他不斷用手抓撓著亂蓬蓬的頭發。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時候,妻子穿著睡衣從臥房走了出來,她一邊嗔怪著,一邊端來一杯水,試圖扶起丈夫。你給我滾!滾!滾!你這個可惡的神經病,都是你害的!一揚手打掉了妻子手中的杯子。妻子一愣,兩顆淚水無聲滑落,隨即發出一聲尖厲的叫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4

昨晚折騰了一宿,昏昏沉沉的,羅有為揉了揉浮腫酸脹的眼睛,推出自行車騎了上去。班還是要上的,工作十年,羅有為沒請過哪怕一天病假。山裏上山下田練就的一副好身骨,令羅有為自信和自豪。到了城裏,妻子勸他買一輛電動車,但他堅持與這輛從老家帶來的鳳凰牌相依為命。從家到單位需騎10分鍾。支好車,羅有為跨進了三樓的語文組辦公室。教研組不大,卻擠擠挨挨地擺放著七八張辦公桌,空間有些逼仄。羅有為的在最裏麵,入口的孫米樂老師習慣於拉開椅子,攤開身子,便於手腳放得更寬適。平時羅有為會做一個請的手勢,再靜候他欠一下腰,側一下椅,扁身而入。今天他不等孫老師把屁股抬起來,就強行將椅子一推,黑著臉擠了進去,一言不發地把屁股陷進椅子裏。孫老師有些凸出的肚子猝不及防地壓向了桌沿,又猛地彈了回來。

喲,我的大詩人,大清早火燒得這麼旺,是不是被弟媳踹到床下了?來,我教你一個秘方,保你兵器精良,屢戰屢勝。孫米樂年長羅有為七八歲,一天到晚打著哈哈,天生的沒心沒肺,老少和氣,多事者根據其名奉送“孫彌勒”的雅號。

教你個×!你這麼早來是不是早已寶刀入鞘,馬放南山了!羅有為氣鼓鼓地回敬。

啊,啊,這唱的是哪出戲!你有氣也不能撒在無辜人身上,我可是好心關心你啊。孫米樂強大的笑神經功能此時也萎縮了,換上了一張有點緊繃發青的臉。

誰要你狗拿耗子多管事!羅有為低聲嘀咕了一句,便不再理睬,顧自寫起了教案。

第二節是羅有為的課。預備鈴響走進教室,學生還像散放在外麵的蜜蜂,到處嗡嗡地亂鳴亂躥著。換了平時,羅有為就靜靜地倚在講台邊再熟悉一下教學內容,有時甚至會饒有趣味地欣賞那打打鬧鬧的場麵,他稱之為“活力”。但現在羅有為皺了皺眉頭,突然泛起對這批孩子的厭惡感。一個大男人,整天盯著一幫小屁孩,多沒出息。

多數學生已經歸位,班上最調皮的何銘和另一同學還在你一拳我一腳地打鬧著。

站後麵去!羅有為怒不可遏地逼視著這倆半大小子。倆人本想辯解幾句,但瞅見老師生氣得有些變形的臉,隻得噘著嘴去站了。他倆不解,平時和藹的羅老師怎麼一夜之間變得如此凶巴巴。

羅有為與學生的關係屬於不溫不火不即不離的那種。既不像孫米樂那樣天生孩子王的料,仿佛前世就是孩子托生的,他班的孩子隻要課餘時段就會串辦公室的門,交作業的,問問題的,告狀的,訴苦的,聊天的,瞎逛的。孫米樂和顏悅色地聽著說著,沒一點不耐煩的時候,不但不耐煩,還挺享受呢。可羅有為煩,幾次嚴正抗議交涉,均無濟於事,隻得由著他沒心沒肺地享受。也不像同一教研組鄭老師那樣永遠一副不苟言笑一本正經的模樣,學生在她麵前是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的,她對違紀的學生從來都是疾言厲色的,追究到底,絕不姑息,學生贈她“滅絕師太”的帽子。但她的班是全校公認最好的班級。

教師是一個工作與生活容易混雜一起的職業,特別是像語文組女人居多的班組,上班的時候幾個女的紮在一堆,就管不住嘴了。眉飛色舞地講述著逛街淘寶的經曆,把一套新買的衣裙左三圈右三圈地展示給眾人,博得眾人嘖嘖稱好。這時又有人談起孩子昨晚吃了某食物拉起肚子,送了急診。一教師便熱情地奉上一個民間土方,一教師感歎起當今食物的不安全,眾人皆同感,一致譴責無良商販的缺德。不知哪個教師轉到了哪些食物有助於減肥,於是一場減肥的草根學術研討會開始了。她們興致勃勃地談到下班,各人又把一大摞作業本放進手袋裏,打算晚飯後挑燈夜戰。

羅有為基本上是一個能把工作與生活厘清的人,之所以說是“基本上”,是工作所得不能滿足生活所需,偶然受人之邀去培訓班上幾節課,到了考試階段,要給後進生輔導,給學生出點資料,以期多發幾塊期末獎金。他上班的時候就備備課改改作業,實在沒事,就在電腦上搜搜資料瀏覽新聞。下班就不再掛念工作上的事,他不是班主任,更不是科室頭兒,這一點是可以做到的。他總共做過四年班主任,在家鄉的那個小學校任過一屆。進入這個城區學校的第一年,學校已安排他任一個班主任,做了一年,死活辭了。他覺得班主任是最容易混淆工作與生活關係的官,像那個鄭老師,聽說周末也不消停,不陪孩子不顧老公,家訪、找學生談話、幫學生補課,她百分之八十的生活就是工作。反過來說,她的工作占據了她百分之八十的生活,這多可怕。羅有為不想付出所有去成就所謂的事業,他覺得學生終究是教師的過客,何必把過客當作嘉賓呢。人總得有點自己的生活空間,晚飯後他會和妻子散散步,打打羽毛球,回來後陪妻子看些電視劇,有時看看書,喝喝酒。詩歌是長久不寫了,卻有一段時間熱衷於寫歌詞,幾次投稿不中也就沒了激情。轉而研究起彩票中獎的數字,卻總是隻見錢流進去,不見獎金流出來,心疼了,也收了手。最近一段時間他迷上了象棋殘局,兀自一人擺馬放炮,自個兒攻與守,“棋”樂無窮。自娛自樂的人基本屬於社交能力欠缺的一類,跟別人玩不到一塊兒,隻能跟自個兒玩了。

羅有為這一節課多數時間讓學生自己看書,他沒有任何講課的欲望。昨晚的情景有一搭沒一搭地會溜進腦子,不時刺他一下。下課鈴聲響後,也不與那站了一節課的倆渾小子招呼,夾上教具徑自離開了教室。他的另一節課被人換到了下午,此刻辦公室空蕩蕩的,隻有他和斜對角剛結婚不久的小錢老師。他忍不住摸出一支煙,借著窗口吞吐起雲霧。昨晚的事又恍惚繚繞在雲霧裏了,他感慨起人的勢利和冷漠。讀初中時政治書上給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資本主義社會是赤裸裸的金錢關係,那麼現在這個社會呢?還不是有錢大爺,沒錢孫子。不,連孫子都做不成,最多隻能算跟班、奴婢。抽完煙感覺有點乏力,便趴在桌上想補個覺。對麵的小錢老師此時卻談興正濃,時時嬌嗔地怨怪,時而哧哧地傻笑,時而又提高分貝索求著什麼,抗議著什麼。羅有為煩躁得不行,用手捂住耳朵,但那尖厲的聲音頑固地無孔不入。

錢老師,這不是你的私人場所,談情說愛到自個兒家去!羅有為終於忍不住出擊了。

小錢老師低聲說了句,人家有意見了,晚上再聊,老公。便收起電話,臉上是訕訕、怨怒的表情,好像在說,這裏也不是你的地盤,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下午的課學生是懶洋洋的,初冬的陽光暖洋洋麻酥酥,正適合慵懶無聊的貓式坐姿,好多學生拿語文課當作休閑課,聊點小天,看點閑書。平常隻要學生安靜,羅有為則是睜一眼閉一眼。而此刻一看學生東倒西歪的樣子,一股無名火驀地躥了上來。

都給我坐正!

賴在桌上的學生像被潑一盆冷水,齊刷刷地挺直了身子。羅有為原本是不太會發脾氣的人,他習慣於用眼睛盯視著違紀的人,那人被看得毛凜凜的,自然也噤聲斂氣,這一招羅有為稱之為“眼睛執法”。可現在他要實行“嘴巴執法”了,如果有必要則直接“手腳執法”。比如那個何銘仍是那副蔫不拉嘰的熊樣,欹傾著身子,讓人看了就來氣。羅有為強忍著火氣,暫且不管他,開始講他的課。這節課的課題是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當他講到長媽媽脫下褲子抵擋長毛的大炮時,全班哄堂大笑。何銘那小子一下來精神了,擠眉弄眼地向同桌做著猥褻的動作,又引起男生的哄堂爆笑。羅有為心頭壓製的怒火倏地冒頂了。學生看到他滿臉通紅,青筋畢綻,快速地走過去,把還在忘形比畫的何銘擒了起來。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也有幾斤蠻力了,緊緊摳住桌沿,不讓自己離座。羅有為怒吼道,你這個小流氓,跟我去校長室!一邊去抓何銘緊攥的手。

何銘白了一眼,反詰道,我是小流氓,那你是大流氓!

“啪!”一聲脆響震蕩著每個學生的耳膜。何銘捂住臉,一串淚水奪眶而出,稍稍靜了一瞬,他撥開羅有為,哭號著跑出了教室。

羅有為屈著有些發紅的手掌,蒙了。

不到一小時,七八個漢子婦女吵吵鬧鬧地闖過門衛的阻攔,直奔教學樓而來。校長接到門衛的急告,迅速召集其他領導商量對策,不容他們商量,校長室的門就被踹開了。為首的胡子拉碴,滿臉橫肉,銳聲叫道,羅有為這王八蛋在哪裏?今天絕不饒過他!校長忙賠上笑臉,請他熄熄火,示意人把茶泡上。這夥人也不肯坐,不接茶,嚷嚷著讓校長把肇事者找來,討個公道,否則他們就坐在這裏不走了。校長沒有法子,隻得使人把羅有為叫過來。羅有為一進門,為首的那個胡子就衝過來一把揪住羅有為的衣服,“啪!啪!”兩個清脆的耳光隨之跟上,不光把羅有為打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也讓在場的人目瞪口呆。教務處何主任掏出手機說,真是反了,報警,讓派出所來處理!校長嚴厲喝止了進一步升級的舉動。

此刻的羅有為反而出現了少有的平靜,他沉默地盯視著胡子。在他的記憶裏,這是他活在世上唯一挨的兩記耳光。

協商的結果是羅有為向何銘認錯,保證不得歧視、報複何銘,並由校方給予羅有為警告處分;胡子向羅有為道歉,保證不再糾纏此事。雙方具結協議,一式三份。消息傳出,學校教師紛紛為羅有為抱不平,譴責校方的軟弱可欺,哀歎做教師的低下可悲。明明是學生在課堂上無法無天惹起的禍,事後家長又在學校大打出手,明眼人一看就知孰是孰非。羅有為無非就是教育方式上粗暴了點,處事衝動了點,相比家長的恣睢淫威,至多是二八開,甚至是一九開。光是道歉也就勉強罷了,還要給處分,天理何在?簡直是晚清李鴻章琦善之流的賣國舉動。是可忍,孰不可忍!

語文組由孫米樂牽頭,請組裏文筆最好的老師執筆,向校長遞交了一封措辭強硬、文筆燦然的請願書,表達了強烈的不滿和抗議。有一段是這樣寫的:“古人雲,‘國將興,必貴師而重傅’,那麼‘校將興,必貴師而重傅’。今校方視師如糞土,如芥草,畏蠻權如豺狼,如虎豹,任弱勢之師被宰割,被魚肉,漠然公平正義,超然合法權益,豈非讓本校教師寒心至死?倘若連基本的安全感、公平感都缺失,誰還敢批評學生?誰還會為學校賣力?誰還有所謂的工作幸福感?”

羅有為向學校請了一周假,學校也建議他避避風頭,去外麵走走散散心,並希望他看開一點,要理解學校作出的這個顧全大局也是顧全羅有為本人利益的決定。羅有為麵無表情地表示感謝,簡單收拾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走出校門。

兩天後他在雲南麗江接到孫米樂的電話,孫米樂先是勸慰了一番,然後切入正題,說昨晚校長在全校教師會上流淚了,說他是諸葛亮揮淚斬馬謖,迫不得已這樣做啊。老師們,你們想一想,校長神情凝重地說,如果我們不給羅老師一個處分,就難以平複家長的心,他們極可能捅到教育局去,教育局會怎麼處理?最有可能的是各打五十大板,先給羅老師一個嚴重處分,弄得不好,開除都不是不可能。教師體罰學生是一條高壓線,不管學生有多少錯,隻要你教師有體罰舉動,就是你老師的全責。盡管家長也打了羅老師,而且是兩個耳光,但至多由公安部門處理,輕則罰幾百塊錢,重則拘留幾天,對他們來說沒什麼損失,可對羅老師來說,卻是人生路上的一次重災。當然,校長拿衣袖抹了下眼睛,繼續低沉地說,我知道學校這樣處理,很多老師有抵觸情緒,甚至比較激烈,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們考慮的是全局,是後果,兩者權衡利弊取其輕,希望大家體諒。校長最後語重心長鄭重其事地說,做教師的,要懂得保護自己,不管學生表現多麼惡劣,都要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能動手伸腳,去觸碰體罰這條高壓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