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他拉著大平板車路過蔬菜批發市場,遇到幾個下崗的工友。他們正肩扛著裝滿蔬菜的大麻袋向停在大路口的大車上裝車。蔬菜批發市場就是蔬菜一條街。街很狹窄,人卻擁擠,大車進不去,進去了也出不來。車子隻能停在街頭的大路口旁邊,批發好的蔬菜隻好雇人扛過來。這幾位工友就幹這把蔬菜從街裏攤位扛到街口旁大車上的營生。這些蔬菜都是每天的下午或晚上,由大平板車從大貨車上卸貨後拉進街裏各個攤位的。而大平板車車隊有強人承包,別人就是想幹也進不去的。聊了一會兒,得知他們從下崗後就在這裏幫菜販們上貨。每天能賺三四十元,好了能賺個五六十元。不錯的,湊合著玩兒。
還有一次他的鞋壞了,拉著大平板車堅持到遇見了路邊修鞋的攤位。一位身體強壯的修鞋師傅低著頭為他修鞋,修好後將鞋扔給了他。他問多少錢啊?修鞋師傅抬頭笑了,罵道,滾你的蛋吧!井下采煤麵裏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夥計,不認識了?
現在,陸文虎又下崗了。這不怪他。上次下崗是因為巴結領導,送金鼎送出了官司。這次下崗是因環保站向市郊運垃圾改用自卸王,一律不用大平板車了。因為全市的渣土車和自卸車集中清理金鼎大廈廢墟的五年任務,三年多就提前完成了。
他本來像一條沒有被摔死的溜進了下水溝的魚,可下水溝突然幹涸了。
他苦笑著罵了一句,媽的。就完了。
在路邊修鞋技術含量高些,陸文虎一時半會兒學不來。他來到疏菜批發市場,找到了在那兒扛大包的夥計。夥計們說,早想問你幹不幹呢,但怕你笑話。在這兒幹,錢掙得少,可比拉大平板車輕鬆多了,也就是從三四點鍾起到上午九十點鍾的活兒,不耽誤買一些比較便宜的蔬菜回家做午飯。午飯之後,高興了還可以幹點別的。
先幹好這個吧,走投無路的人,哪敢再想別的!
剛做好中午飯,天來還沒回來,嵐山煤礦工會主席卻來了。
礦工會主席是打的過來的,帶來好大好大一袋食品。
主席,你總關心我。
礦工會主席笑了笑,文虎啊,說實話,這次是礦黨委書記委托我來的。
礦黨委書記?我不認識啊。
是的,他剛調來不久,他可是一直想著你們下崗礦工的。你應該清楚,這些年,在咱們礦,黨委可不怎麼當家,能想著就好。天來放學了嗎?還要不要你去接了?
不要我接了,坐公交,我們礦工之家小區裏有幾十個小學生呢!主席,咱們喝點兒酒吧!
中秋節前買的二鍋頭,我看那些拉大平板車的夥計都喝這個,不貴,也不錯。
主席喝著吃著,像有心事。
文虎,你又下崗了?
陸文虎淡淡地笑了一下。主席,不是下崗,是換崗。他把再就業的事兒說了一遍。
主席點了點頭,籲出一口氣。是呀,換崗這個詞很好,輕鬆了。提起千斤重,放下二兩輕。要的就是這心態。文虎,虎父無犬子,小天來可是出了大名了啊!電視電台報紙連篇報道,學校教育局天天表揚。真好啊!你要不下崗,仍然在咱嵐山礦工作,光咱礦上咱局裏對小天來的表彰就多了去了,誰不往自己的臉上塗脂抹粉?怎麼一下崗,就跟成了陌生人一樣?我跟礦領導奏本,礦領導也犯難,不好弄啊,不在冊啊,陸文虎還是勞模呢,過年過節的也沒什麼事兒啊!你看看你看看,這都弄成什麼了!礦工會主席不能為礦工說話辦事也就罷了,連勞模的忙也幫不成。不過,黨委書記正在做其他礦領導的工作,想瞅個合適的機會和理由,把因送酒而下崗的一百二十多人請回來重回原崗位算了。可是我還擔心啊,一些老礦工在井上待長了,乍一下井,可能就不適應了。
主席,你就別把我們的事兒當心事了,我回不回到礦上上班無所謂的。你想啊主席,一個朱金鼎沒有了,還可以有南金鼎、有黃金鼎。隻要有欣賞他們的人和環境在,就會有新的朱金鼎站出來。地,還是那塊地。即使長出了鮮花,也長不過雜草的,仍然不會有老百姓什麼好。現在,我們爺兒倆這樣過,確實也挺好的。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吧。
主席點了點頭。文虎,聽說了嗎?朱金鼎的老婆被朱金鼎的表侄兒給包了。
他表侄兒?他是幹什麼的?
原先在夢陽湖碼頭扛大包的。咦,厲害!這回兒,老娘兒們可撈夠本了。你看她現在打扮得傻乎乎的,走起路來杠杠的。還說要把過去失去的統統補回來。你本來就沒閑著啊!
這種人,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
文虎啊,我有心事啊。說到現在,正事兒還沒說呢!我想趁天來還沒來到,給你說說我們這輩人該說的話。我上次在馬路邊找到你,本來想說的,沒說。捂在心裏,也不好受啊!我想啊,你和甄潔,幹脆複婚了吧!離了三年多了,甄潔又沒什麼事兒,我們都知道的。老那麼擱著,也不是個事兒。想想孩子,想想家庭,想長遠了,你就想開了。說實話,我常常在心裏可憐甄潔,也為她可惜。我們始終認為甄潔的本質是好的。甄潔有錯誤,可是這並不是她一個人的錯啊!你看這種大環境,現在的人都鑽錢眼兒裏了。文虎你想想,一些平時不合頭的人,在分贓分貪麵前都是空前合作,這力量有多大啊!我是抵擋不了。多少年來,不見理想,不講信仰,張口發財,閉口致富,到處都是錢錢錢,時時都在撩撥人的私欲,點燃人的貪念。朋友們見麵,先問賺多少錢?親戚們互相關心,也是賺多少錢。隻要能抓著錢,就是好幹部好同誌。理肯定是個孬種理兒,可它形成潮流了。你想想,就憑甄潔一個年輕的女子,能頂住每年十八萬年薪的誘惑?你說她能有多大的能耐拒絕?文虎,你這孩子說人家這樣做就是妓女,我們當時知道了都很生氣。在咱們夢陽,陪睡的人不僅不是妓女,甚至還有年輕的女幹部,有貌美的女老板啊!你能隻怪你家的甄潔嗎?唉——世風日下,道德淪喪,當金錢拍著胸膛嗷嗷地演說,所有的東西便隻有沉默。
礦工會主席進門時臉就紅了。說到複婚,陸文虎的臉也跟著紅了。
陸文虎紅著臉聽到這裏,說話了:
主席,你老別為我操心了,我謝謝你。我不能複婚,真的不能啊。那些人,他們可以不講道德,可以包三奶包四奶,可以坑蒙拐騙,可以升官發財。但是,我們要可自律啊,窮人要帶頭堅守住這個底線啊。他們可以是禽獸,但我們不能做畜生啊。人各有誌,卻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做。如果窮人普遍地連這個底線都守不住了,你可以想像一下遍地狼煙、殺人放火的恐怖景象。那些陪睡的所謂花瓶們,雖然表麵上風光無限,但在道德層麵,絕對比掙紮在生活底線之下的失足婦女低下。我說這些絕不是指甄潔,她隻算一個可憐的一時被鬼迷心竅的受害者。可她完全可以不受這個害呀!
六
陸文虎在狹窄而潮濕的蔬菜批發市場扛大包扛了一年零九個月,新建的無比寬大的蔬菜批發市場隆重開張了。陸文虎和他的夥伴們在這兒沒用了。
幾個人一合計,到一個從外地進駐夢陽的建築項目部報了名。半個月之後,他們將參加新一輪的什麼夢陽大廈的恢宏建設。
夢陽人民又在琢磨了:好玩兒了,精神病也興前赴後繼?
陸天來小學畢業了,又以很好的成績被夢陽一中錄取。他的成績在全市加五縣的全部考生中,排名第六。按照夢陽一中的規定,入學後的第一學年,考進前五十名的學生,免交任何費用,隻來個小孩兒就行了。
世上本無苦難,苦難多了,其實全可以當作幸福。這段日子,陸文虎父子生活在幸福之中。甄潔得知兒子的信息後,老是在笑。
天來問過媽媽,有家長這樣教育他的孩子,馬路上遇見老人摔倒千萬不要上去扶,你要扶了,恐怕得扶他一輩子。媽媽你說,扶還是不扶呢?甄潔說,要扶的,哪怕扶他一輩子。天來笑了,媽媽,你和爸爸對許多事物的看法一樣的!
孩子已長成大小夥子了。年初,他高興地告訴爸爸,從今年開始,嵐山煤礦駐外地項目部的工人們休班回家,全部改用大客車接送了。陸文虎說,我聽說了,夢陽礦工報也報道了,說是全麵推行人性化管理。難道之前是獸性化不成?再說,車隊由新礦長的小孩他舅承包下來,幾個駕駛員又都是從清理金鼎廢墟上撤下來的,都是一些原先開渣土車的要錢不要命的主兒,你要是弄兩塊鐵片子給安上,他們就敢把車當成飛機開。我還聽說,不管多遠的路程,一輛大客車隻配一名駕駛員日夜兼程,工人們由大客車接來送去,看上去可以省去一些趕車買票的麻煩,實際上我總覺得意外的危險卻增多了。告訴你媽,還是坐火車好些。
暑期天氣很熱。好在陸文虎早在夏天來臨之前,咬咬牙裝上一台空調。白天,睡了整整一個下午,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的陸文虎翻來覆去睡不安寧。夜晚,看著兒子睡得呼呼的,十分香甜,心裏增添了些許安慰。
陸文虎歎了一口氣。即將開工的夢陽大廈頂多能幹五年,五年之後,再換什麼崗呢?想著想著,笑了一下。他笑自己又有些多慮了。那時候,哪能是這個樣子呢!至少,他想的是至少,他和工友們至少被接回本屬於他們的嵐山煤礦。他們將重回地球深處,一個個如蛟龍入海,把無盡的烏金開采出來。用不了五年了吧?
媽媽!
就要睡著了,他突然被兒子吵醒。陸天來已經從床上坐起,睜大了眼睛,四處張望。
天來,天來,你怎麼了?
沒事兒。爸爸,別忘了,我們明天夏遊!陸天來迷迷糊糊中說著,躺下來又睡著了。
昨天下午,兒子說:爸爸,我明天夏遊。
陸文虎很奇怪,小時候我也參加過學校裏組織的春遊,從來沒聽說過夏遊啊!難道現在又時興夏遊了嗎?
兒子說我們反正約好了的。
陸文虎抬眼看了看時鍾,現在是淩晨三點鍾多一點兒。
他知道兒子想念媽媽,他也知道兒子懂得,團聚,現在還不到時候。年幼的兒子越來越覺得媽媽錯誤很大。但兒子堅信爸爸媽媽和自己是一個無可替代的家。明天,兒子堅信就在不遠的明天,他們會重新在一起。既在一起,誰也別想分開。何況他們好像從來就沒真的分開過。
那麼,這孩子怎麼會在睡夢中突然驚叫媽媽呢?
早上,陸文虎父子倆在小區附近吃了早點。他們忽然聽到有人議論,嵐山煤礦從西北柳林項目部接回休班工人的大客車途中於淩晨三點出了車禍。
天來跑過去急切問道:叔叔,在哪裏啊?傷人了嗎?
夢陽西北200公裏處的國道上,聽說傷人了。
陸文虎也大步來到人群跟前。
天來轉身拉住了爸爸。
那萬分急切的表情,在兒子身上從未顯現過。陸文虎立刻明白了。甄潔,天來的媽媽,就在這大客車上。
他二話沒說,招手要了一輛的士,先開回家取了錢包。
的士師傅問,你們到哪裏去?
夢陽通往西北方向的國道上,大約200公裏。
就在的士駛出夢陽100多公裏,天來的手機忽然收到一條短信。他緊張地看了一下,然後大笑著叫了起來:爸爸!媽媽沒事兒!
陸文虎要過手機看了看,短信裏甄潔寫道,兒子,我想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大客車出了車禍。現在,媽媽正在梨園市第一醫院當護工呢!兒子千萬放心。不過兒子,今天中午媽媽就不能和你一起吃飯了。媽媽真的很忙很忙,不知忙到何時才能回去。何時回去,媽媽會及時與你聯係的!聽爸爸的話!
的士在醫院門診大廳前停下。陸文虎付了路費,手拉著天來急匆匆地來到急診廳內。
急診廳內,有許多似曾相識的麵容,卻叫不出名字。陸文虎見了他們也不說話,他和兒子都睜大了眼睛,不停地尋找著。在忙亂的人群裏尋找,在一個個床位上尋找,在陸天來的一聲聲呼喚中尋找。受了傷的人們有些在打點滴,有些已經被包紮好了知趣地找個地方坐著,有些則進了手術室和急診室。手術室、急診室門外,是一張張焦急而無奈的麵容。
到處都忙成一團,到處都亂成一片。
嵐山煤礦工會主席從人群中擠過來了。
工會主席擠過來拉起陸文虎從人群中走出來。
陸天來緊緊拉著爸爸的大手跟在後邊。一直來到護士休息室的門旁,工會主席才停下來說話。
淩晨三點多一點兒出的車禍。大客車衝過路邊的護欄,翻了幾個滾,滾下了護坡。駕駛員不幸遇難了,重傷七個,輕傷三十多,就你們甄潔一個人隻有些皮外傷,那是她搶救工友時,被車裏的的碎玻璃劃傷的。因為當時大家都在座位上睡熟了,就她一個人沒睡。同車的人都說,甄潔在回家的車上從不打盹的,總是醒著,因為她抑製不住就要見到兒子的興奮。她看到車子要翻,清醒地向大家大叫幾聲,然後緊緊抓住前麵的車椅。當大客車翻滾到溝底停下,甄潔掙紮著爬起來,喚醒了已經被突如其來的災禍嚇暈的同伴。她把他們組織起來,把一個個重傷員從車內弄了出來。整個現場,全聽甄潔的號令。她用手機及時呼救,使當地急救人員很快來到現場搶救傷員。在駛往梨園醫院的救護車裏,甄潔就與我們取得了聯係。我和礦黨委書記、礦長等幹部們都迅速趕來了。可是,甄潔她太累了,兩個小時前,當我們趕到這裏,她還在忙碌著,忙著忙著,忽然就休克過去了。剛才掛了一瓶水,現在甄潔就在室內休息,你們去看看吧!文虎,我料定你們要來的,沒想到你來得這麼快啊!
礦工會主席說完,轉身去了別處。
陸文虎拉著陸天來進了護士休息室。
室內,甄潔正睡在一張潔淨的床上。隔著窗簾,撫來一抹陽光。陽光撫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撫在她平靜而又文靜的眼瞼上。修長的兩腿疲憊地平放著。迷人的嘴角依然微微向上翹著,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一場驚心動魄而又脫胎換骨的情感經曆。
媽媽!小天來忽地撲了上去,抓住甄潔號啕大哭。
甄潔從熟睡中驚醒了。她懵然從床上坐起,急忙把兒子摟在懷裏。看到陸文虎來了,大眼睛羞澀地忽閃著看了他一下,然後將兩條長腿從床上艱難地垂了下來。
分手四年多了,一對最為熟悉的陌生人在這裏相見了。
陸文虎已坐在了甄潔身後的病床上。
他默默拿起了甄潔被劃了幾道傷痕的手,另一隻手撫摸在甄潔柔弱的肩頭。
甄潔想把身子仰靠在陸文虎寬大的胸懷裏,可是,她的身子卻微微抖動起來。
兒子哭得更痛了。兒子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暢快淋漓地哭過。
陸文虎也流淚了。淚水沉重,撲簌簌落在了甄潔仍在顫抖的肩頭。
甄潔慢慢回過頭,仰望著陸文虎。忽然,她詭異而局促地笑了一下。
作者簡介:
李其珠,男,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在《江南》《萌芽》《陽光》《詩刊》等文學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及詩歌作品160萬字。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說作品集《浮塵》。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