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陸文虎卻靦腆地笑了。笑著說:
主席,沒事的,我沒事的。您老身體還好吧?
怎麼才能讓天來參與一些社會實踐活動呢?
陸文虎有自己獨特的辦法。一天中午,迎著熾熱的陽光,他和兒子騎自行車來到市政府門前,那裏已是人山人海。在人山人海中間的水泥地上,酷暑下,坐著或躺著一片片麵容蒼涼的人。他們是與嵐山煤礦相距不遠的淼山煤礦的內退工人。煤礦本來好好的。被人打著殺開一條血路加快轉型升級的旗號,一夜之間,淼山煤礦賣給了土豪。私人老板一上手就把全礦近兩千名四十五歲以上的工人全部內退了。內退人員的工資是全礦地麵工人人均工資的百分之二十五。也就比當地低保戶的錢多一些,扣掉三金,人人都得倒貼。他們絕望了。一連四天四夜,他們不打標語,不罵不說,不吃不喝。一張張溝壑縱橫紋理粗重的枯臉已把自己虛弱的汗水吸幹。他們就在那不近情理毫無知覺的水泥地上靜靜地坐著或躺著。他們就這樣耗著,哪怕耗盡自己微不足道的身驅,耗幹自己奄奄一息的血脈。以無聲的抗議,企圖維護和挽回本該屬於他們的一點點利益和顏麵,保住一個可以在底線上賴以生存的飯碗。看到這裏,脖子上係著紅領巾的陸天來一臉的淚水。他的臉紅撲撲的,他默默地攥緊了右拳。心潮翻卷的陸文虎一手扶著天來的肩頭,一手把兒子稚嫩的小拳頭慢慢鬆開。兒子的小拳頭很有力量,這讓陸文虎的心裏得到些許安慰。
爸爸,他們在這兒,要坐到什麼時候?他們已經不行了啊。
坐不多久的。他們的親人會把他們攙扶回去的。
他們,能勝利嗎?
能,總有那一天的。不可能老是這樣,絕不可能的。
一個上午,陸文虎從郊外的垃圾場拉著空車往回跑,一直跑到家裏,再帶上陸天來向城外跑去。郊外,垃圾場以西的大片農田上,近千名男女農民把前來征地的各色人等以及他們開來的各種車輛團團圍住了。這是一片農民們世代生存的優質良田,它被某些幹部偷偷賣給了開發商。夏糧收割歸倉,秋種剛剛開始,開發商前來圈地了。現在,賣地的幹部們腰纏萬貫一走了之。青壯年農民都在外地打工多年,他們每年回一次家,留些錢,過幾天再出去打工。現在剩下的老弱病幼隻得奮起身子保衛自己的家園。在這塊大田裏,別看農民那麼多,隻要開發商的人動起手來,他們也隻有哭爹喊娘的份了。
那麼,以後他們怎麼生存?
窮混。在城鎮的大街小巷裏窮混,也可以討口飯吃。他們是城裏人了。開發商給了他們一些僅能抗得住三四級地震的房屋。他們交田上樓,當然沒有地種沒有糧食吃了。
那些有力量的農民為什麼不一起回來抗爭,奪回自己的土地?
他們心不齊啊。這幾十年,有錢這個招魂幡在前邊繞著引著,農民們就沒有心齊的時候。他們幾乎都被迷住了,迷得喪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和生活家園。
三
陸天來開學了。開學典禮一結束,陸天來就給三千裏之外的媽媽發去了短信。
兩年多來,娘兒倆就用這種方式聯係。美麗的甄潔知道兒子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她常常在心底引為自豪。她們彼此思念著。沒有辦法,不單單因為是爸爸媽媽已經離婚,就是不離婚,身在外地工作的人們也隻是三個月休班一次回家過幾天的。他們比打工的農民優越的是,來回的車票有礦上買單,但不可以買臥鋪、坐動車。
自從那個姓朱的礦長死了之後,新任礦長沒有像古代某個皇帝那樣把老皇妃留在後宮,而是將紅工醫們全部遣回原工作崗位。這大約也叫改製。可惜的是,甄潔一次也沒得到過老礦長的寵幸,十八萬年薪當然也付之東流。她隻好紅著臉回到坐落在大山裏的柳林項目部所在的小煤礦的燈房裏。於是,她像一隻生了病的離了群的小花鹿兒,在巍巍群山裏孤獨地站著,癡癡地望著。她想念她的兒子和兒子的爸爸。她是一天到晚地想啊,她的臉就一天紅到晚。按規定,她每年可以回家四次。每次,她都跟真的一樣紅著臉回家了。她暗暗地在心裏認定,隻要陸文虎一天沒有與別人結婚,她和陸文虎就一天也沒離過婚。
可是,哪裏是她的家啊?
對了,自己的娘家。她每次都是下了車先回到娘家,放下包就向天來的學校跑去。跑到學校,正好到了中午,娘兒倆來到附近一個比較幹淨的飯店吃午飯。當然,甄潔要買兒子最愛吃的飯菜。每次回來,甄潔能在家裏住五天,就是說娘兒倆能在一塊兒吃五次午飯。如果碰上周末兩天,甄潔就把兒子約出來繼續親熱。
每每看到兒子一如既往地穿得很整潔,長得很結實,她總是禁不住潸然淚下。
她從心裏感謝又由衷敬佩為兒子付出千辛萬苦的陸文虎。她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罪惡。
為什麼經不住外來的誘惑呢?在這個以錢為唯一目標,以錢為唯一衡量標準的世界上,能夠經受住誘惑的男人和女人畢竟占絕大多數啊!自己怎麼就墮落在那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之中呢?女人經受不住誘惑墜入了紅塵。男人呢?像陸文虎那樣的力拔千鈞的漢子,如果都跟自己一樣走了下坡路,不會滿世界殺人越貨?
甄潔越來越覺得配不上陸文虎,配不上聰明而穩重的兒子了。可她舍不得離開啊!如果沒有兒子,舍不得也得離開,問題是有啊!有天來啊!
她曾問過兒子,爸爸知道我來學校找你嗎?
知道,他還見過我們。他拉著大平板車路過,看得見,幾乎每次都看見了。
他怎麼不過來罵我一頓啊?你回家後,他罵你了嗎?
爸爸從不罵人的。也不多說話,他太累了。他說,黑土地的螻蛄,到了黃土地拱不動了。在井下幹慣了的,回到地麵,怎麼就不得勁了呢?
兒子,你說,你說爸爸以後還要我嗎?
要,會要的。因為他惦記你。他不準我要你這麼多錢,他說你在燈房工作工資很少。他說你在外邊很不容易。他沒說要不要你,我斷定,到時候他肯定要你的。
那麼,奶奶肯要我嗎?
要,奶奶肯定要你的。去年的冬天,天特別冷,奶奶在給我拿厚棉衣的時候,摸索了半天,她肯定想起了你,她自言自語地說,誰知道,甄潔這個傻妮兒,一個人在西北,能受得了嗎?還是那個舊電熱毯嗎?傻妮兒會過,不舍得買新的,不舍得買好的……
甄潔想大哭一場。可是在兒子跟前,當鼻子和嗓子眼兒突然發酸的時候,她就強忍著扭過頭來看別處的風景,趁機把湧上來的酸楚咽下。這種物質湧上來的是涼涼的感覺,咽下去也一樣。她不能哭出聲來,甚至不願流下淚來。
她說,兒子,給媽媽講一個在你身上發生過的好玩兒的事吧!讓媽媽開心一下。
好的,我想想,啊,想起來了,二年級下半學期的時候,有一天老師叫我們用其中這個詞造句。我造的句子是:課間踢球時,我的其中一隻左腳受傷了。
老師批評你了?
沒有。老師隻是在批語裏寫道:你是蜈蚣啊?
兒子開學了。
每到兒子開學,放假,考試,春遊,運動會等等兒子自以為重大事件發生的時候,甄潔總能接到兒子的短信。這讓她感到了無比的溫暖和莫大的寬慰。她覺得,實際上她與陸文虎和兒子陸天來從來就沒有真正分開過。她這樣想著,三千裏之外,她居然能哼出歌來,這讓她的工友們都感到詫異。她哼的這支歌並不一定適宜女聲,就是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什麼的。去年她問過兒子,天來,你爸爸常生氣嗎?兒子說爸爸從來都不生氣的。他高興的時候唱歌嗎?唱,隻小聲唱。他都唱些什麼?唱那個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什麼的。好聽,特別是那個彈字,唱得好聽。不過,爸爸唱歌跑調,還亂拐。甄潔幸福地笑了,天來,我知道的,我怎麼能不知道他呢!他跑調,亂拐,他能從雅魯藏布江拐到密西西比河去!
甄潔很快給兒子回了短信。
她告訴兒子,既要好好學習,又千萬別累著。近三個月沒見麵了,媽媽想你啊!媽媽月底休班回夢陽,正好為你過生日。陸天來,我的好兒子!
四
開學後的第五天,陸文虎接到了學校召開家長會的通知。
別看陸文虎拉大平板車的時候總是穿得破衣爛衫,但每逢學校開家長會,陸文虎這個黑鐵塔則精神抖擻,衣著整齊。
以往的家長會都是以學生班級為單位在教室裏召開,而這次的家長會由全校學生和家長共同參加,在學校大禮堂召開。為歡迎全校學生的家長,校領導和老師們以及颯爽英姿的學生儀仗隊列隊夾道迎接,鼓號隊軍樂隊鼓樂齊鳴,振奮人心。乖乖,這是什麼陣勢啊!陸文虎想到了曾經的青春激揚的學生時代。
可是,這個學校有一個不為人知但又可以理解的毛病,所有的儀仗隊鼓樂隊花環隊以及體操隊運動隊等等,都把學習特別突出的尖子生拒於隊外。甚至,連打掃衛生都沒有他們的事兒。課餘時間,就叫他們玩兒。怪不得,班主任老師曾囑咐陸文虎,暑假期間,讓陸天來多參與一些社會實踐活動呢!
他們來得不算晚,但前麵已有不少家長被夾道歡迎了。
當陸文虎被兒子拉著就要走進夾道歡迎的隊列中間,就被從隊列中走出來的校長、書記和班主任老師、教導主任等等迎接過來站到一邊了。他們熱情地跟陸文虎握手、說話。就在陸文虎手扶著兒子的肩膀就要步入禮堂的時候,向操場上張望了一會兒。今晚破例了,各種車輛可以進校。於是奔馳寶馬奧迪等等近百輛豪車都自覺地齊刷刷地停在了大操場上。陸文虎忽然想起了他的大平板車。
他的大平板車就停在破爛不堪的礦工之家小區大門裏旁。不要緊的,礦工之家小區多年來從無小偷光顧。即使小偷們溜進來了,你把髒兮兮的大平板車硬送給人家,沒準會遭來一頓臭罵:窮光蛋,你有病啊!
主持會議的書記講話了。
書記講話文縐縐的。他首先給大家講了一個拾金不昧的故事。
暑假期間,原四年級一班現在是五年級一班的陸天來同學,在我市夢陽湖畔撿到了一個皮包,皮包裏裝有二十萬現金。他根據皮包裏的證件判斷,這是朝陽區城管委的王隊長丟失的。陸天來同學就跑遍全市各醫院找到了失主王隊長。
陸天來同學怎麼會到醫院裏找王隊長呢?原來,陸天來同學覺得自己家境不太寬裕,快開學了要交一些費用。他就在花鳥市場上批發了一些小烏龜,拿到夢陽湖邊的集市上去賣。他賣一隻小烏龜可以賺到兩塊錢,因此賣得很快,批來的二十隻小烏龜轉眼間隻剩六七隻了。可是問題卻來了,因為王城管來了。他奪過盆來一摔,小烏龜撒了一地。陸天來同學不願意了。你不讓我賣我不賣不行麼?我把錢都給你不行麼?小烏龜也是生命啊,你把它們摔在地上,你讓它們怎麼活啊?陸天來正滿地爬著找小烏龜,王隊長飛起一腳踢在陸天來的屁股上。這時,在集市上買菜賣菜的群眾看不下去了,好嘛!劈頭蓋臉地就打過來了。誰知道革命群眾怎麼那麼喜歡打這類人哪!打得王隊長滿地找牙,連他的摩托都給砸了。陸天來趁亂撿起來小烏龜就往夢陽湖跑,他要跑到夢陽湖,給這幾隻小烏龜放一條生路。家長們,同學們,我們的陸天來同學在這個時候都不管自己的遭遇,隻顧小烏龜的安危,讓我們成年人汗顏啊!可是王隊長呢,到底是忠於職守慣了,他歇斯底裏地掙紮起來,一直追到夢陽湖畔。他惹不起豺狼惹兔子啊!當然,群眾也跟著追來了。說這回追上他非把他打廢了不可。王隊長追到湖邊聽到了後邊這種話,就不敢再追陸天來了,他隻好氣急敗壞地把手裏拿著的東西向陸天來砸去。這家夥砸了陸天來就跑了。可是他一下子就把陸天來同學砸倒在湖裏。陸天來慢慢爬起來,捧著湖水洗洗臉。一看跟前怎麼有個皮包呢?他想起來,剛才那個城管就是用這個東西砸自己的。坐在湖邊兒,我們的陸天來拉開了包的拉鏈,看到了各種證件,看到了他從未見到過的這麼多錢,心想,把它交給學校吧?可是眼下學校正當放假。等開學了再交吧,這個叔叔不著急嗎?我要是現在找到他交給他,他會不會再打我一頓?他要是再打我,我也得交給他呀,因為,這是他的東西。道理就這麼簡單,這麼單純!
各位家長,同學們,說到這裏,我浮想聯翩。我想到,碧波連天的夢陽湖啊,此刻,你能否理解一位少先隊員海一般寬闊的胸懷?我想這正是我們所期盼的社會主義道德啊,這就是我們應該弘揚的與社會主義道德本來就一脈相承的誠信呀!
可是,到哪兒能找到王城管呢?陸天來判斷,這會兒他肯定在某個醫院裏,因為他剛才傷痕累累,甚至流了不少血。終於,陸天來找到了這家醫院,王城管正躺在急診室病床上,齜牙咧嘴,嗷嗷地叫。陸天來就把他的皮包往床頭一放,不聲不響地回家了。
你別說,王城管這個人還真有些本事。後來,他通過各種人物,各種渠道苦苦尋覓,終於找到了我們學校。在我們開學的第一天,王城管頭纏繃帶,紅著臉來了。他真誠地表示,陸天來同學的事跡深深教育了他,感染了他,他決心改邪歸正,回歸主流,文明執法,再不與人民為敵了。就這麼個意思。王城管還說,這幾天,他們這些平時連警察叔叔都不放在眼裏的人,現在每每路過我們學校,人人都羞愧難言,個個都肅然起敬。
家長們,同學們,你們想一想,陸天來用他的道德和誠信,兵不血刃,迅速地改變了一個成人,可能還會改造一個部門,一支隊伍,一種風氣。它可能還會影響更多的部門,更多的隊伍。好啊,這就是道德和誠信感天動地的力量!
原來,那二十萬元,是王城管準備買房子交的首付款啊!要是真的弄丟了,估計他能急死。所以他誠懇地拿來兩萬元,寫了感謝信來感謝學校,感謝陸天來。我說我們不會要的。他就委托學校轉給陸天來。我說你還費那麼大的勁,你到人家家裏去道個歉,再感謝人家兩萬元不就完了?你們的錢那麼好賺,人家陸天來家就不那麼容易了。他說我不敢見陸天來的爸爸,我可不敢啊。問他怎麼回事?他吞吞吐吐地說,陸天來的爸爸陸文虎同誌,當年在嵐山煤礦是遠近聞名大名鼎鼎的勞動模範,那可是錚錚鐵漢啊!
書記講話深入淺出聲情並茂,會場裏一會兒鴉雀無聲,一會兒唏噓不已,一會兒哄堂大笑。更多的人則陷入了沉思,他們在用陸天來的故事拷問著自己的心靈。
書記繼續講道,你王隊長不敢去,我們也不給你轉。你怕陸天來的爸爸,我們也怕。我們怕的是人家不要。前天學校研究決定,免去陸天來同學第五學年第六學年兩個學年的所有的費用,以表彰陸天來同學先進思想和先進行為。報教育局批準,授予陸天來同學模範少先隊員稱號!我們號召,全校同學都要向陸天來同學學習——
這時,大會堂裏爆發出一陣又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這掌聲久違了啊!小學校的黨支部書記講不下去了。
五
自從與甄潔婚變,金鼎大廈坍塌後,朱金鼎喝酒身亡又導致陸文虎們集體下崗,陸文虎就很少與人交往。他不知道下崗的工友們在何處謀生,何處是他們的家園。人啊,本來就像蒲公英一樣隨風飄蕩無聲無息。偌大的夢陽,有沒有他們,看上去一個熊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