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看,陳曉蘭立馬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
正規三甲醫院連胡氏血透都不如。胡頌文使用的透析器是合法進字號的全中文標貼,而這些三甲醫院使用的居然是非法的全外文標貼。有些透析器不要說中文標貼,幹脆連外文標貼也沒有,就赤裸裸的光板三無透析器!這些透析器從哪兒來?什麼人用過?要到哪裏去?會派什麼用場?陳曉蘭感覺頭皮發麻,如此嚴重偏離國家監管的亂象怎不叫人揪心?
衛生部委托中華醫學會製定的《血液透析器複用操作規範》明確要求:“血液透析器複用隻能用於同一患者,標簽必須能夠確認使用該血液透析器的患者,複用及透析後字跡應不受影響,血液透析器標簽不應遮蓋產品型號、批號、血液及透析液流向等相關信息。標簽應標有患者的姓名、病曆號、使用次數、每次複用日期及時間。”
陳曉蘭和柴會群仔細觀察了塑料周轉箱裏的一次性透析器,發現並沒標簽標有患者的姓名、病曆號、使用次數、每次複用日期及時間。
《血液透析器複用操作規範》規定:“透析結束後血液透析器應在清潔衛生的環境中運送,並立即處置。如有特殊情況,2小時內不準備處置的血液透析器可在衝洗後冷藏,但24小時之內必須完成血液透析器的消毒和滅菌程序。”
陳曉蘭連著去了幾天,院方沒一天是在2小時內處置的。按規定可以先衝洗後冷藏,再在24小時內完成處置。但是,顯然這些透析器並沒被衝洗過,因為皮管裏還殘留著血汙。他們掐著表看時間,在視線範圍內盯著這批使用過的一次性透析器,至少超過2個小時,並沒看見院方有人來處置。
也許,院方可以解釋說並沒有打算複用這批一次性透析器。但是,國務院《醫械監管條例》、衛生部《血液透析器複用操作規範》,還有N多的內部規章製度,都明確規定“廢棄的血液透析器應毀形消毒處理”。
陳曉蘭和記者們在某家大醫院,親眼看見大袋大袋沒毀型的一次性透析器和一次性透析管路被搬運到了卡車上。據內線透露,這些貨是被跨省集中運送到天津去的。
國務院前總理溫家寶於2003年6月4日簽發的《醫療廢物管理條例》,對轉讓、買賣醫療廢物的行為,有著如下規定:由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環境保護行政主管部門責令轉讓、買賣雙方立即停止違法行為,給予警告,沒收違法所得;違法所得5000元以上的,並處違法所得2倍以上5倍以下的罰款;沒有違法所得或者違法所得不足5000元的,並處5000元以上2萬元以下的罰款。
陳曉蘭不知道靠什麼來監管醫療廢物不被轉讓、買賣?如此不痛不癢地罰款是不是足以震懾人們的利欲熏心?
衛生部的《血液透析器複用操作規範》還規定:“血液透析治療單位應接受有關機構對血液透析器複用過程及質量控製的監督和檢查。”
不知道這個神秘的有關機構能不能撩開麵紗,到醫院血透室來走兩步?如果一次性醫療用品都是當患者麵毀形,那麼人們怎麼會對運送到天津去的那些醫療廢物產生無限遐想呢?
本來,陳曉蘭並沒把血透機納入視線範圍。既然胡氏血透都能把血透機給省略了,她也打算把血透機省略了,畢竟人力物力和時間都很有限。
然而,映入陳曉蘭眼簾的血透機卻讓她無法忽略!這個差點被忽略過去的血透機,居然隱藏著如此深厚的貓膩。
血透機分為血液監護警報係統和透析液供給係統兩部分。血液監護警報係統包括血泵、肝素泵、動靜脈壓監測和空氣監測等;透析液供給係統包括溫度控製係統、配液係統、除氣係統、電導率監測係統、超濾監測和漏血監測等部分組成。
其工作原理是:透析用濃縮液和透析用水經過透析液供給係統配製成合格的透析液,通過血液透析器,與血液監護警報係統引出的病人血液進行溶質彌散、滲透和超濾作用;作用後的病人血液通過血液監護警報係統返回病人體內,同時透析用後的液體作為廢液由透析液供給係統排出;不斷循環往複,完成整個透析過程。
陳曉蘭暗訪的所有醫院普遍使用進口血透機,卻都沒標醫械產品注冊證書編號,少數血透機有產地國的產品序列號,但大多數都沒中文名稱,和透析器問題一樣,不少是一個漢字都沒的“三無光板”產品。
《醫械監管條例》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銷售、使用的醫療器械均應按照本辦法的規定申請注冊,未獲準注冊的醫療器械,不得銷售、使用。
血透機體積龐大,為什麼大量進口無證血透機能躲過衛監、食藥監,堂而皇之進入醫院?這些進口無證血透機究竟有沒有向國家藥監申請注冊過?
陳曉蘭打開國家藥監網站,點開數據查詢,在進口器械→血液透析機→內容列表中查到22條記錄。頓時徹底傻眼,主要占據中國市場的血透機著名品牌德國費森尤斯、德國貝朗、意大利貝克爾、日本JMS、瑞典金寶的所有型號全軍覆沒,無一款規格型號尚在醫械注冊有效期內,僅有日本Toray Medical還有兩款型號尚在醫械注冊有效期內。
《醫械監管條例》規定:醫療器械產品注冊證書有效期四年。持證單位應當在產品注冊證書有效期屆滿前6個月內,申請重新注冊。
陳曉蘭查到,占中國市場最主力銷售的費森尤斯血透機唯一一個型號已過期5年,同樣也是中國市場銷售主力軍的德國貝朗、意大利貝克爾、日本JMS均已過期失效7年以上。
陳曉蘭難以想象,大量無有效國食藥監械(進)字注冊號注冊證的進口醫械,又是怎麼通過報關進入中國大門的?難道是靠資本主義的堅船利炮押運進來的?
權當中國醫院的進口血透機全部都是在醫械注冊證失效前購買的。可是,國家規定的血透機折舊年限隻有5年。
也就是說,如果中國醫院的進口血透機全都在醫械注冊證失效前購買的,那麼現在這些進口血透機該早已折舊報廢了,不該還在醫院裏繼續上崗使用、收費。
反之,如果進口血透機還沒到5年報廢期,那麼就是在醫械注冊證失效後購買的,涉嫌違反《醫械監管條例》“未獲準注冊的醫療器械,不得銷售、使用”。
失去監管的無證進口血透機究竟從何而來?調撥?購買?教學科研設備免稅進口?慈善捐贈?走私?設備租賃?
如果是設備租賃,那麼原始來源渠道是哪裏?如何監管?安全性有效性誰來負責?
如果是教學科研設備免稅、慈善捐贈,那麼是如何向患者分攤核價收費?
如果是走私,那麼侵害的絕不僅僅是國稅,還有患者的生命安全!
據內線人員反映,許多新買的透析機也故障頻頻。
陳曉蘭簡直不敢想象,如果走私進來的是發達國家廢棄的二手貨,那麼就能解釋中國血透病人為什麼這麼難受,中國血透質量為什麼與日美歐洲差距甚遠,中國血透存活率為什麼與國外相差懸殊。所有的問題都不用再去費心研究而就有現成答案了!
雖然衛生部、發改委、財政部聯合發布的《大型醫用設備配置與使用管理辦法》中早就明確規定“嚴禁醫療機構購置進口二手大型醫用設備”,既然國務院《醫械監管條例》都能成為愚人節條例,衛生部、發改委、財政部這些國務院下屬部門發的條文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陳曉蘭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信息網查到:2010年1~9月,我國共從德國等13個國家和地區進口血液透析設備,其中德國、瑞典、日本的進口額分別為4884.22萬美元、2039.11萬美元、2036.7萬美元。但是,又有哪家進口品牌血透機拿得出中國法定有效注冊證書呢?
《全球及中國血液透析行業研究報告》披露:2010年1~9月,我國共有7個省市出口血液透析設備,出口額為213.5萬美元,遠銷沙特阿拉伯、印度尼西亞及古巴等國家。可是,在中國醫院裏,為什麼看不到中國製造的血透設備?
有些疾病,在現有醫療水平條件下,哪怕患者權力再大、地位再高,砸再多的錢,也延長不了生命,那是真正的絕症。而尿毒症則不同,隻要拿得出錢進行正常的血透,就會有延長生命的可能。從這一點而言,尿毒症並不是真正醫學意義上的絕症。
然而,對大部分平民百姓而言,尿毒症就是絕症。這是一種絕望地被掏空口袋之後等死的病症,因為隻要終止血透,那麼生命也就很快會隨之終止。
中國血透有兩個尖銳矛盾:一是血透能力的巨大缺口,現有年血透能力僅35萬人,而尿毒症病人卻有200萬人。另一個是醫院號稱血透虧本,而血透病人卻不堪承受,許多邊遠貧困地區的尿毒症患者根本就沒錢血透,而是直接等死!
雖然居家血透(home hemodialysis)在國外已有40多年曆史,患者和家屬接受數周培訓後即可居家血透,中國的港台地區也早在2008年前就已經開始推廣居家血透了。但陳曉蘭和許多專家都認為,就中國大陸目前國情而言,尚不具備推廣居家血透的條件,因此“胡氏血透”沒有複製的可能。但應該通過這一個案,著力促進改善醫院的血透質量,擠掉血透療法的價格水分,提高血透病人的存活率。同時將血透推廣普及到社區醫院,讓血透能力不再有這麼大的缺口。
“從‘胡氏血透’13年多這一鐵板釘釘的事實來看,應該給血透界帶來了很大啟示,一些舊觀念應當更新了。‘胡氏血透’說明,血透並不神秘,至少在社區醫院可以開展。你看台灣社區血透室就非常普及,所有尿毒症患者的生存得到醫療保障,每個尿毒症患者都能得到透析治療,真正做到‘一個都不能少’。”周光達說。
“要讓醫學的力量普照到每個尿毒症患者。”令陳曉蘭非常驚喜的是,周光達醫生把血透推廣普及到基層醫院的想法,和她與孟慶海、柴會群等記者以及其他內線專家的看法不謀而合!
但是,並非高不可攀的血透,為什麼不可以降低門檻普及到社區和鄉鎮衛生院?
“就拿我們天津來舉例吧,長期以來,利潤豐厚的血透業務一直在一些大醫院開展。一些人為了壟斷利益,往往把血透描述得神秘莫測且充滿風險,他們‘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經常以專家身份搞‘整頓’,實際是給一些開展血透業務的基層醫院‘找茬’,目的是把病人都趕到大醫院去作透析。
“在天津三甲醫院一次血透460元,二甲醫院420元。可是經過整頓,二級醫院以下的血透室已所剩無幾。寧可浪費醫保資源,也不顧貧窮的患者看不起病。事實上,病人都跑到大醫院去作血透,如果醫務人員數量相對不足,透析質量反而可能難以保證。”周光達從內部揭開了血透利潤豐厚的秘密。
2013年1月11日,柴會群所寫的《鋼的腎——一個尿毒症患者的自助透析13年》在《南方周末》首發。柴會群在報道中隻字未提暗訪這麼多醫院的觸目驚心,他不想把一個令人心酸的血透病人拋到風口浪尖,所以隻是客觀地記述了自己親眼所見的胡氏血透的全過程及全部花費。
《南方周末》的報道引起超乎預料的反響,全國數以百計的媒體轉載和跟進報道,網絡轉載則更是鋪天蓋地。胡氏血透受到社會熱議,血透業內人士比較一致的反應是:強調胡氏血透極具風險,呼籲到正規醫院接受透析。陳曉蘭、柴會群以及內線專家也希望胡頌文有機會到醫院血透,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願意冒著風險在家裏土法血透呢?
由國家科技部中國生物技術發展中心組織全國最具醫學實力的權威醫療科研機構、醫藥院所、臨床機構的權威專家編寫的《中國現代醫學科技創新能力國際比較》指出:中國90%的腎病患者得不到透析而死於尿毒症。中國90%的透析和移植患者都集中在東部沿海地區和大中城市。
中國90%得不到透析的尿毒症患者群體裏,哪怕有一個人仿效胡氏血透,後果都是非常可怕的。畢竟不是所有的血透病人都具備胡頌文的文化水平、自學能力和心理素質。所以《南方周末》報道結尾,有一行非常謹慎的黑體字提示:自助透析有風險,本報建議患者應盡量遵醫囑進行正規治療。
遺憾的是,所有公開接受采訪的腎病專家並未從科學的角度去分析探究“胡氏血透”存活13年多的原因,也沒有專家憑借起碼比胡頌文更多的醫學知識而給予實用性建議,如周光達醫生和上海腎病專家所做的。
讓我們對比一條新聞:
“5·12”汶川地震後,“豬堅強”在極端環境裏存活了36天。是“豬堅強”求生意誌堅定,還是遺傳基因特別?
“豬堅強”昨接受“體檢”,研究人員從其兩隻耳朵上各提取了2份黃豆大小的皮膚組織,立即放進有培養液的試管裏。為了保持這些皮膚組織的活性,以便盡量減少研究中的誤差。科研人員在5小時內趕回深圳的實驗室,從皮膚組織上分離出需要的細胞,然後提取DNA,研究基因。此次樣品采集不僅有助於了解“豬堅強”的健康狀況,研究耐受性相關分子機製,還可以保存這種遺傳資源。
環境可能影響基因的表觀。那麼艱苦的條件,它都存活下來了,是什麼相關基因使它適應了那樣的環境呢?科研人員將把正常豬的基因和“豬堅強”的基因進行對比研究,看“豬堅強”的耐受性是否有什麼特別之處。
筆者無意評論關於“豬堅強”的新聞,隻是為胡頌文感到悲哀,一頭豬在極端條件下生存36天,尚且值得專家進行如此研究,何況胡頌文依靠土法透析存活13年?難道就沒一點值得專家分析研究的地方?然而,並沒有一位血透專家前去觀察過胡頌文的整個血透過程。可悲的人豬兩重天,其實反映的是血透界的難言之隱!
對於胡氏血透的廉價,業內人士一致強調醫院血透昂貴在血透機等設備上,紛紛表示醫院虧本。
北京某醫院血液淨化中心主任說,2002年北京市物價局定價為每次420元,允許浮動15%。北京很多醫院透析一次收費480元,其中,耗材總價是300多元。
某省物價局人員說,400元一次血透費用是全省統一定價,參考上海、浙江等地也是這個數目,且全國範圍來看,價格也都差不多。
某醫院副院長表示:血透治療發展到現在已相當規範,各項成本非常明晰。為保障安全,衛生部門要求必須使用一次性透析器,不準重複使用。400元的價格對醫院而言壓力很大。
許多業內人士強調,20前年血透每次要四五百元,現在還是這個價,物價提高了多少倍?患者心知肚明。
某腎髒科專家指出:在醫院,血透是公認的不賺錢項目。做一次血透大約400元,除去一次性透析管路的費用、透析液費用、血透機折舊、水處理設施成本、人力成本、消毒物品和消耗品成本等,醫院基本上剩不下什麼利潤。把血透放到有資質和技術有保證的醫療機構,主要是從病人安全角度考慮
業內人士如此急切地表白“血透收費多年未漲,醫院不賺錢”,引起了陳曉蘭的好奇。因為她的耳朵裏已多次聽內線人士說血透是賺錢的。陳曉蘭決定查證一下,血透究竟是暴利,還是虧損?
當麵見到周光達醫生,是在陳曉蘭和記者們一路暗訪到天津時。
“過度治療是對病人的雪上加霜。除了我以前說過的明明可以不用血透的,卻故意讓病人去作血透。還有一些情況是病人很難判斷識破的。
“比如說CRRT療法,或者叫CBP療法,中文的名稱叫‘連續腎髒替代療法’或者叫‘床旁血液濾過’。就是采用每天24小時或接近24小時的一種長時間的連續的體外血液淨化療法,以替代受損的腎功能。
“CRRT療法的優點是能清除部分中大分子毒素,而血透隻能清除小分子毒素。當然,CRRT療法比血透更昂貴,每次要8000元,醫保是不負擔的。有些病人的情況明明普通血透就可以解決的,但是黑心醫護卻偏偏忽悠著讓你上CRRT療法,遇上醫保病人承受不起8000元自費的,黑心醫護就給你按兩次透析收費。這樣醫保就能給報銷,透析室經營獲利了,病人也很覺得占了便宜。其實,這是既詐病人的錢,又詐醫保的錢。”周光達說。
8000元的自費項目,隻要按兩次透析收費就能搞定,如果說血透暴利,那麼CRRT豈不是更暴利?
“醫保就像唐僧肉,醫院各個科室都使出十八般武藝各顯神通,張口撕咬。”陳曉蘭說。
“如果是按時間來算,血透4個小時收費400多元,每小時100元還不算最貴的。前一陣我太太做了個激光療法,從單位時間來看,激光療法那個短短的時間裏收費更貴。”周光達說。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些醫院血透室的黑心醫護故意讓血透病人的回血不充分,造成病人缺血性貧血,這就可以逼迫病人多開促紅素?”陳曉蘭問,這些都是尿毒症患者張先生當初埋進她心裏的問題。
“應該說大部分回血都是充分的。但是據我所知,明明有些病人用著國產的促紅素挺好的,可就會有醫生忽悠著病人用昂貴的進口促紅素。血透的回扣肯定存在,而且醫院行政人員也參與其中。
“我在一家醫院發現,血濾用的透析器與醫院結賬單上的型號不符,我谘詢的差價200多元,而醫院說他們進價一樣。我向醫務處反映過這問題。有很多醫院透析耗材並不是透析室來定,而是由醫院來定的。你說領導和科主任都帶頭拿,普通醫生能不拿嗎?”周光達說。
“醫生吃藥品回扣,在所有醫院裏都是一種常態了。醫療大環境如此,醫生身在其中很難脫俗,我認為社會不應該把板子打在一線醫生身上。一個科室的同事拿了回扣,而另一個同事堅決不拿,這會讓拿了回扣的同事很尷尬。至於科主任院領導都拿了,那這個不拿回扣的醫生就不是讓領導難堪不難堪的問題了,而是與領導對著幹了,直接把你當成異己分子打入另冊了。”陳曉蘭自己就有切身體會,就因為自己堅決不肯拿回扣,領導對她頗為另眼看待。
“這是帶有普遍性的社會腐敗。”柴會群說。
2012年4月18日,國務院辦公廳下發《關於印發〈深化醫藥衛生體製改革2012年主要工作安排〉的通知》,終於決定以提高診療費、手術費、護理費等醫療技術服務價格來破除“以藥補醫”的毒瘤。陳曉蘭卻認為,隱藏很深的“以械肥醫”才是更嚴重的毒瘤。
“我注意到您對血透業務直接用上了‘利潤豐厚’和‘壟斷利益’這兩個詞語。”陳曉蘭問周光達。
“那當然啊,你想啊,如果利潤不夠豐厚,那麼許多醫院為什麼都給醫保的血透病人返利。”周光達說。
“給醫保的血透病人返利?”陳曉蘭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周光達肯定地說,“我們天津的一些三甲醫院透析費用是460元,返利給病人60元,醫院還有100元利潤空間。”陳曉蘭和記者聽得目瞪口呆,他們一直認為對醫院黑幕門兒清,這回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孤陋寡聞了。
一方麵是大量尿症毒患者因透析費用昂貴,卻得不到及時透析而死亡!另一方麵卻是醫院花錢“返利”養享受醫保的血透患者,侵吞醫保資金份額。憑什麼要讓醫保的肉,跳進血透收費虛高的血盆大口?
2012年衛生部要求全麵推開尿毒症大病醫療保障,但血透患者大病醫保滿2年以後,何去何從呢?難道明明可以活下去的生命,卻因為醫保期滿而讓位於新遞增的患者?
陳曉蘭和柴會群與天津的一位血透病人見了麵。
“工作了幾十年,很少拿過這麼高的工資,比打零工還強。”天津病人說。
這位天津病人所謂的“發工資”,其實是醫院給他的“返利”:每到醫院透析(血透)一次,他可以得到60元,每月月底結算一次。天津病人每次透析的花費是460元(不含藥費),其中約90%由醫保支付。天津病人個人支付不到50元。這意味著他做血透相當於白撿。天津病人每月透析13次,總共可收入六七百元。
醫院給這位天津病人“返利”的原因,是因為後者可以帶來可觀的透析利潤。這位病人目前的透析地點是天津一所三甲醫院,他先前曾在另一家醫院透析,那邊的返利隻有30元,在聽說現在這所醫院“待遇”更好之後,天津病人更換了透析地點。
60元並非最高。天津有幾家醫院給病人的單次透析“返利”是100元。
陳曉蘭調查到,透析返利由來已久,在全國多個城市普遍存在。這一現象背後,是血透虛高的透析價格和畸形的醫療市場。就在一部分醫保血透病人享受“返利”待遇的同時,百多萬不能充分享有醫保的尿毒症患者,特別是農村患者,正被高昂的透析費用擋在醫院之外。
不過,在天津,新的透析病人或將不再這麼幸運。2012年,隨著衛生部要求全麵推開尿毒症大病保障,很多因無錢透析而在家等死的尿毒症病人獲得了新生。同時也導致醫院的血透病人激增,血透返利“力度越來越小”。由於血透室病人已近飽和,這位天津病人所在醫院的血透室負責人考慮,未來將逐步取消“返利”。
聽杭州市紅十字會的血透醫生介紹,他們給血透病人的服務還包括免費點心:一塊蛋糕和一杯牛奶。如此溫馨的免費服務是天上掉下來的?當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最大的肥羊是醫保。醫保的錢應該用在治病的刀口上,而不是用來買蛋糕和牛奶,這應該是共識。
但是,讓陳曉蘭感到納悶的是,血透業內的官方口徑是血透不賺錢,甚至處於虧損狀態,那麼“血透暴利”從何而來?又拿什麼返利給血透病人呢?好在某報在報道血透成本時,專門製作了一張“通用單次透析成本概算”表:
從這張表可以印證血透業內的官方口徑是千真萬確的,其中一次性透析器和血透機等的折舊是個大頭。
接受該報采訪的某醫院強調:“除了血透機之外,透析器、管路等全是一次性的,國家不允許重複使用;幾十萬的血透機用五六年就報廢了,而且有日常的維護成本。“
陳曉蘭不由得對該院的法律思想“肅然起敬”,衛生部頒布的《血液透析器複用操作規範》早已允許透析器複用了,而他們卻還恪守著國務院《醫械監管條例》不複用透析器。更難得的是,陳曉蘭暗訪到這家醫院在如此高成本之下,還曾為搶醫保病人發放過返利。同城的另一家醫院在陳曉蘭去暗訪時還繼續著返利。
“看看,你關心的複用次數有明確規定,至於醫院具體怎麼執行,隻有醫院自己知道了。”在北京,衛生部內線拿出文件給陳曉蘭看。
“采用半自動複用程序,低通量血液透析器複用次數應不超過5次,高通量血液透析器複用次數應不超過10次。采用自動複用程序,低通量血液透析器複用次數應不超過10次,高通量血液透析器複用次數應不超過20次。”陳曉蘭念了一下,便問:“半自動複用程序和自動複用程序具體怎麼規定的?”
“你看,這個文件上也有具體規定:血液透析器自動複用程序與半自動複用程序相似,包括反超濾衝洗、清潔、血液透析器容量及壓力檢測、消毒等。”衛生部內線指給陳曉蘭看,說:“其實隻是清洗消毒的自動化程度不一樣而已。”
“那我們就按最低複用5次來計算,透析器的市場價是100元一個,複用5次成本攤薄到20元一次,也就是每次透析應該節約80元。”陳曉蘭說著又拿出S市衛生局的那個關於複用的文件對照著看,用計算機一按:“正常透析收費是400元,複用透析收費是335元,每次僅節約65元。這樣看來,按一個透析器複用5次,每複用一次,醫院就能賺15元。這還是假設醫院都嚴格遵守衛生部規定的複用次數的前提下。”
“醫院的核價哪經得起你這麼細算啊?如果你把醫院所有的收費項目都在計算機上這麼一按,嗬嗬,不算不知道,一算要嚇一跳的。”衛生部內線笑了。
某醫院聲稱幾十萬的血透機用五六年就報廢了,而且還有日常的維護成本。某報的“通用單次透析成本概算”表中的血透機價格就比較具體:20萬元~50萬元一台。
陳曉蘭的眼光盯上了血透機。先是查血透機供應商的公開報價,發現進口血透機中國市場的普遍報價在20萬元左右。
那麼國際市場同類血透機的報價是多少呢?在中國醫院最為普遍的德國費森尤斯4008S血透機,單隻起售的FOB Price(離開當地口岸的價格)在5300~5800美元一台。以筆者寫稿當日外彙彙率(6/28/2013 5:55pm當前彙率6.1422),一台德國費森尤斯4008S血透機離岸價合人民幣3.25萬~3.56萬元。
接著陳曉蘭又查政府采購網上的公告,發現許多政府采購中標公告的表述形式都是:“血透機一批,中標價XXX萬元”、“血透機、呼吸機等一批,血透機一批,中標價XXX萬元。”無從知道每台血透機的單價,個中貓膩暫且不表。隻有小部分既有數量又有單價的中標公告,陳曉蘭彙總了16家醫院采購的54台進口血透機的平均中標價為每台18.5萬元。
如果某報通用單次透析成本隻是概算,那麼陳曉蘭手上有一張來自醫療係統內部更“精準”的表格,顯然這更像是熊孩子鬧奶喝的數據,7家醫院透析的平均單次成本是721元。醫院的奶媽看了虧損數字不由得直心疼,單次成本都721元了,收費卻還隻有400多。
既然是來自醫療係統內部的數據,就權當真實的。公務費、業務費、勞務費三項加起來的單次成本是117.51元,陳曉蘭不知道這“三務費”是不是有重複交叉,也不知道“三務費”裏有沒有包含“三公消費”,但可肯定的是,這“三務費”並沒全部落到一線醫護人員的口袋。
改革開放後,公立醫院由財政全額預算的“社會福利事業”轉向“社會公益事業”。因為“社會公益事業”的特性,公立醫院支出的補償渠道不僅僅為市場補償,還有政府財政投入以及稅收優惠。就是說每一項服務在計算成本時,可以按實際發生的全部直接成本和間接成本,但是在核算收費時不能忽略政府用納稅人的錢給予醫院的財政投入以及稅收優惠。
因為醫院土地是無償使用的,所謂固定建築不過是些建築材料費人工費而已,而且也不應分攤到病人頭上。即便要分攤,也要公開建築成本明細,公開建築成本是如何分攤到醫院的每個收費項目的,公開收回建築成本的年限,公開不再分攤建築成本後的治療費降價,而且必須公開聽證審議。
7家醫院的每人每次透析均攤固定資產折舊及大修理費居然達到了177.44元,這裏的固定資產應該是指每次使用血透機等的均攤成本。
但是,陳曉蘭在醫院發現許多老掉牙的血透機依然在為血透病人服務,甚至鏽蝕的血透機依然在堂而皇之地收取病人400多元/次的血透費。這些透析機已然鏽蝕,但是醫療管理和監管人員的靈魂是不是更鏽蝕呢?
不是血透機有折舊年限的嗎?陳曉蘭手裏有兩個版本的血透機折舊方式。
衛生部規財司85版《醫院科室核算與醫療項目成本核算》規定:對人工腎(血透機)按3000次折舊。按血透機次均分攤成本177.44元來計算,使用3000次回籠的資金是50.23萬/台。而醫院采購進口血透機的平均中標價為每台18.5萬元。
1998年財政部和衛生部聯合頒發的《醫院財務製度》又規定:血透機的折舊年限為5年。按血透機次均分攤成本177.44元來計算,使用5年(每周6天每天3班)回籠的資金是78.61萬元/台。
陳曉蘭特意請教醫院財務專業人士,方知3000次或者5年的折舊年限,都是指財務概念上的折舊,並不是指實際使用意義上的折舊。
國務院《醫械監管條例》規定:國家對醫療器械實施再評價及淘汰製度。具體辦法由國務院藥品監督管理部門商國務院有關部門製定。
陳曉蘭查遍國家藥監和衛計委網站,未發現有醫械淘汰的具體措施。又是一條隻說不做的國家法規!
目前的現實就是,隻要醫械設備不散架就可無限期地使用下去,也不管病人用了是不是身子骨會散架!而且這不僅僅是透析機一項設備的問題,幾乎所有的醫療設備都是如此!
陳曉蘭在一家大醫院看見進口血透機的生產日期是2000年2月,以此分析,13年來按這家醫院每周血透6天、每天3班計算(有些醫院現在是24小時運轉血透),這台超期服役的血透機已經工作了1.2207萬次,回籠資金是204.39萬元。
醫院內線告訴陳曉蘭,暫且不說走私逃稅的醫療設備,許多醫院的醫械設備來自國家調撥、慈善捐贈,自從醫院前綴變成XX大學附屬醫院,有許多設備可作為教學科研設備免稅進口,那麼免稅科研設備怎麼向病人分攤成本呢?
我們且不說當初血透治療核價收費時可能存在的成本虛報。從血透發明到現在,已是一項比較成熟的醫療技術,相對而言研發成本就會大幅下降,這時就應該非但不漲而且降價。
我們知道,當世界上第一種抗生素青黴素(盤尼西林)剛剛運用到臨床時,價格非常昂貴。看過戲劇家沙葉新的話劇《陳毅市長》的人們一定記得,當時上海的盤尼西林是要用金條購買的,一兩黃金買一支盤尼西林。那麼按照60多年物價上升指數,這青黴素是不是該賣到天價了呢?事實是,80萬單位的青黴素如今一支不足1元,就因為這是一種成熟的醫療科學技術。
艾滋病的雞尾酒療法價格也是如此,剛開始運用到臨床時,價格之高令人咋舌,但是隨著這項醫療技術的逐漸成熟,這種療法的價格也一再下降,惠及更多艾滋病人。
血液透析療法的價格,在國際醫療市場上也是呈不斷下降的趨勢,為什麼一直希望接受美國法律慣例的有些血透業內人士沒想過在這方麵與國際慣例接軌呢?況且,濃縮液所包含的化學原料氯化鈉、氯化鈣、氯化鉀、氯化鎂和冰醋酸、碳酸氫鈉都是相對便宜的化學原料。
至於血透機,就是胡頌文靠自己手動替代的那個機器,我們看看機電設備市場就能明白,成熟技術、成熟工藝的設備往往非常廉價。這個時代斂取暴利的正常手段是靠新技術,而不是靠不正常的壟斷。
胡頌文透析器的單次成本是10元左右,購買粉劑和純淨水配製透析液、自己購買鹽水衝洗管路、自己購買肝素,再加上近年來大幅降低的輸血器、皮管的費用,一次“胡氏血透”的費用不到60元,僅為在醫院做血透的八分之一。一個月需做13次血透,總共算下來也不到1000元。
2013年3月,央視”經濟半小時“在“315在關注”的專題中播出了“透析之痛”。雖然醫療監管部門沒對陳曉蘭的質疑公開回應,但讓她略感欣慰的是,“透析之痛”還是觸痛了醫療監管部門,隻要這種觸痛強推著他們進步,哪怕隻是一毫米前行,一切付出都值。
片子播出的效果之一:各醫院最顯著的改進是加強了管理,談”蘭“色變,對暗訪人員嚴防死守。
片子播出的效果之二:有些醫院已經有了整改措施,不再敞開透析液桶蓋。此雖為舉手之勞,但也屬有利於病人的改進。但不是所有醫院都不再敞開透析液桶蓋。
片子播出的效果之三:引起了血透病人的普遍關注。
後記
這是我從事文字工作幾十年來最為艱難的一次碼字,因為涉及大量艱澀難懂的專業知識。好在有陳曉蘭為我普及,而且許多事情是我親眼見證,所有涉及的事實都有音頻、視頻和圖片作為依據。
為更客觀公正,從陳曉蘭這裏得到的每一點滴醫學知識在變成文字之前,我都必須到圖書館去查證核實。所以,成就這點文字,查證核實的時間遠大於敲擊鍵盤的時間。
現在的文字,遠沒把陳曉蘭的調查全部呈現,因為有些細節太專業,而且會牽扯到更深、更廣、更多的內容。
2000年4月1日生效的《醫療器械監督管理條列》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關於醫械的法規,隻要法規沒有修改或者廢止,就必須不折不扣執行。頒布機關不能既不廢止,又當廢紙一張,任由部門的下位法挑戰國務院的上位法。
監管部門的有法不依,直接把醫生推到了醫患矛盾的風口浪尖。監管部門的瀆職和唯利是圖,不該由一線醫護人員承擔責任。背著沉重黑鍋的醫護人員,沒法像醫療權力部門那樣把自己層層安保起來,對於死傷於利刃血泊之下的醫護人員,我們痛惜。對於被醫院謀財害命的無數弱勢病人,我們更痛惜!
作者簡介:
張敏宴,女,1964年2月6日出生,做過律師、檢察官,擔任過上海區級媒體的負責人,曾任電視、廣播電台及報刊的特約記者。1992年起在全國各級媒體發表、播出通訊、特稿、專題紀錄片、電台實播作品及小說,曾獲最高人民檢察院精神文明金鼎獎。現為上海閘北區委宣傳部公務員。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