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麥良把杯裏的酒一口飲盡,直視宋紫童,“是,以前我是帶過不少女孩子出來喝酒,但這裏麵不包括龍婷婷,龍婷婷是一個很單純的女孩,我不招惹她。”
宋紫童臉上像被誰扇了一個耳光,她呼地站起來把酒杯摔到地上,隻可惜扔到草上沒有破碎的聲音伴奏,“丘麥良,你以為你賣幾瓶紅酒很了不起?你以為帶我出來喝幾杯酒我就會像別的女人一樣向你投懷送抱?我是沒有龍婷婷單純,但我也不下賤。”她說完飛快轉身跑起來,她要迅速地離開這個可惡至極的男人。
丘麥良並沒有追上來。
丘麥良在宋紫童走後仰天躺到草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非得這麼打擊宋紫童,好像不刺穿她的痛處,揭露她的小聰明,就無法顯示他的閱曆和強大。他二十歲出來闖世界,送牛奶、守倉庫、販蔬菜、搞裝修……七八年間這些行當他一樣樣做下來,他一直堅信他能混出個樣來,他果然混出來了,回過頭去看那心境是相當的豪邁啊。宋紫童盡管是個女孩子,但她身上那種野心勃勃的氣質和他當初太相像了,以致於他第一眼見到她就能從她身上嗅出同類的味道來。他喜歡他的同類,他喜歡宋紫童,作為一個男人,他更喜歡讓她享受他的奮鬥成果,他樂於去滿足她想要的東西。他甚至還有這樣的想法,如果女人都吃苦耐勞,不跟男人嚷著要LV包包,要鑽戒,要寶馬,男人怎麼擁有旺盛的戰鬥力呀?像龍婷婷那樣的女孩,盡管漂亮,可太平淡了。
剛才他還是打擊她了,他不喜歡她在他麵前玩小聰明,他希望她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想要什麼。
這酒喝多了,跑動讓宋紫童腳下打漂,她伸手攔了一輛的士,跌跌撞撞地跳上去,二十分鍾後回到自己的窩,龍婷婷還沒有回來,她進房把自己摔到床上。丘麥良說的話反反複複在她腦子裏翻轉,她睜大眼睛,耳麵發熱,憤怒和羞恥讓她咬緊牙根。她後悔剛才沒有給丘麥良一巴掌,或者該把那沒喝完的殘酒澆到他的臉上。他怎麼可以那樣說話?他既然了解龍婷婷的單純,為何找上她?難道在他眼裏她是輕佻的,隨隨便便上手的女孩?她也恨自己在某些地方行跡太露,她不該在他麵前貶低龍婷婷抬高自己,更不該自作聰明將自己的想法透露,其實丘麥良心裏跟明鏡一樣呢,她不但是自作多情,更是自取其辱了。想著,她的眼淚下來了,緩緩地從眼角流進耳洞裏,又濕又癢。
外邊門響了,應該是龍婷婷回來了。龍婷婷徑直來敲門說,“紫童,你沒睡吧。”
宋紫童嗯了一聲,擦了擦臉。龍婷婷推門進來,開了燈,坐到宋紫童床邊探究地看了看說,“哭過了?”
宋紫童不耐煩地說,“有什麼事,快說吧。”
龍婷婷說,“我在外邊本來還有應酬的,是丘麥良讓我回來的,他說你喝多了,讓我回來照顧你。”
宋紫童說,“你別聽那個王八蛋胡說,我沒喝多,你該應酬應酬去吧。”
龍婷婷遲疑了一會說,“他剛才跟我說,他喜歡你,他不想惹你生氣,可還是讓你生氣了。”
宋紫童坐起來說,“放屁,他喜歡我什麼了,他有資格喜歡我嗎?”
龍婷婷說,“我看他的樣子不像說假話,他剛才和我說話的時候樣子很沮喪,我每次見他都是嘴巴不停一臉是笑,從沒見他這樣過。”
宋紫童有些被龍婷婷說動了,對丘麥良的恨意消了大半,這才省起她應該對龍婷婷有個解釋,龍婷婷可是認識丘麥良在前呐。她說,“我和丘麥良這樣,你不生氣?”她盯緊龍婷婷的眼睛。
龍婷婷撫著她的肩膀說,“我承認是喜歡他,可人家不喜歡我呀,我怎麼能為這事生你們的氣?他喜歡的人是你,我喜歡你們兩個人,如果你能跟他好,我會很高興的。”
宋紫童看不出龍婷婷在做表麵功夫,她尷尬地伏在龍婷婷的肩膀上說,“這家夥是個壞人,我不會喜歡他的。”
龍婷婷說,“給他個機會吧,他的好不是你一眼看得完的。”
宋紫童口是心非地說,“我給人機會,誰給我機會呀?我明天回家過年。”
在這種亂如麻的情境下,宋紫童可以說是被迫回家過年的。她第二天一大早拎著包直奔汽車站,已經進入春運期,售票窗前長龍的隊伍給了她一個下馬威,排了一個多小時,排到她脾氣全無才把往西隆縣的票拿到手,這一坐又是七八個小時的路程,進入縣城的時候她給黃通打了一個電話說,“我回來了。”黃通說,“下車別亂跑,我接你。”宋紫童說,“廢話,你肯定要來接我。”
宋紫童一下車果然看到黃通。黃通煞有其事地蓄起小胡子,那胡子稀稀拉拉的,還發黃,人顯得一點也不精神。他兩眼緊張地掃描人群,宋紫童招了招手,他眼角餘光立馬捕捉到了,腦袋迅速轉向宋紫童的方向,臉上展開笑容。
黃通穿過人群,從宋紫童的手裏接過行李。宋紫童揪住他唇上的胡須說,“等會回家就給我剃了,跟隻老鼠似的。”
黃通說,“不剃,這不能聽你的。”
宋紫童說,“為什麼,你以為很帥啊,醜死了,小老頭一個。”
黃通摸摸下巴說,“真有這麼難看?”宋紫童狠狠地點點頭。
黃通不甘心地說,“哎,明天剃吧,你也是的,人家想有個變化都不行。”
宋紫童說,“那你可以留頭發呀,像你這樣營養不良的黃發質,留一披肩絕對風度翩翩,比人家挑染的都自然。”
黃通好脾氣地笑著說,“你的嘴怎麼越來越利了,給小朋友上課還不把人嚇哭了。”
宋紫童拍了他背上一巴掌說,“你把我看成狼外婆了?”
兩人說話間上了一輛小縣城最慣常的交通工具,俗稱“三馬仔”或“殘疾車”。這種車本來說是照顧殘疾人,給他們一份掙錢的活,可基本上沒見過那位駕駛的司機是真正的殘疾人。這種車體積小,行動靈活,穿街走巷,幾分鍾後就到了宋紫童家門口。
家門敞開,一股子茶油香味飄出來。宋明聰正在把一板幹水的豆腐沿著鍋邊輕輕地順進熱油裏,鍋裏立馬響起讓人暢快的滋滋聲。聽到有人進屋,他抬起頭,睜開被熱油薰紅的小泡眼,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叫了一聲“姐”和“黃通哥”,好像宋紫童剛剛出門逛街回來。大冷的冬天,宋明聰隻穿一件舊夾克,拉鏈也沒拉上,露出裏邊打底的一件紅T恤,凍紅的鼻子流出清鼻涕,手背抬起一抹,另一隻手執竹夾熟練地翻轉鍋裏的豆腐。
宋紫童鼻子酸酸地問,“還炸呀,賣得了這麼多嗎?”
宋明聰說,“不夠賣”,低頭仍舊關注他的豆腐。
宋紫童把黃通帶到裏屋說,“黃通,你看到了,我怎麼這麼命苦啊,沒時間陪你聊了,我要幫著炸豆腐,宋明聰再炸下去跟塊炸豆腐也差不多了。”
黃通說,“先看看我送你的禮物。”黃通從他背著的挎包裏取出一雙紅靴子,毛茸茸的。
宋紫童皺起眉頭,“不會吧,這麼卡通的鞋子你讓我怎麼穿出去呀,看起來眼熟,對了,是聖誕老人穿的。”
黃通說,“少廢話,穿上了你自然知道好處。”
宋紫童半信半疑地把靴子套上,靴子裏頭暖烘烘的,兩隻腳板底下像烤著炭火。“咦,你是不是先前拿熱水袋在裏麵捂熱了?”
黃通笑眯眯揚起手中的一條插線,“這鞋子叫太陽鞋,你大冬天的坐著看電視,上床睡覺腳冷就穿著,通上電源,即使斷了電也還能保溫一個小時左右。你不是老嚷著腳冷嗎,我一直在想有這麼個東西賣就好了,沒想到我上網去查真有賣,就給你網購了一雙。”
宋紫童何止是腳暖了,手也暖了,心也暖了,隻不過此時她不可救藥地想到丘麥良,她想如果現在蹲在她麵前的是丘麥良該多完美呀。她兩隻眼睛水汪汪地盯著黃通說,“以後一定要聽你媽媽的話。”
黃通莫名其妙地說,“怎麼說到我媽了?”
宋紫童說,“其他人都靠不住呀。”
宋紫童把黃通哄回家後,脫下大衣走到灶台邊,挽起衣袖對宋明聰說,“你到外邊逛逛吧,剩下這些活姐來做就行了。”
宋明聰說,“到處冷嗖嗖的有什麼好玩的。”
宋紫童說,“姐給你買了兩件衣了,放你床上,你去穿穿試試。”
宋明聰過了幾分鍾穿著一身新衣服站在宋紫童跟前,宋紫童說,“不錯,挺合適的,我看那個賣衣服的小夥子和你身材挺像的,讓他幫著試了試。”
宋明聰臉上露出羞澀的表情,這讓宋紫童看到了他小時候的影子。小時候她很不喜歡他,因為他是父母千辛萬苦超生得來的,本來那桔子她一人可以吃一隻的,後來要剖一半給他,甘蔗她一人可以吃兩尺長的,也要撅一段給他,她太不樂意了。
宋紫童說,“你已經高一了,學習要抓緊,這學期考試年級排第幾?”
宋明聰說,“三十幾名。”
宋紫童說,“三十幾?不行,你得爭取排到十名以前,不然就可能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像我們家這樣一窮二白,沒背景沒關係的,就沒可能找到一份體麵的工作,知道沒?”
宋明聰說,“我到現在還是黑人黑戶,學習好又有什麼用?”
宋紫童愣了幾秒鍾說,“你放心,這事姐沒飯吃也要幫你解決,戶口有錢就可以買到,你專心把學習搞好。”宋明聰點點頭。
大年三十的早上宋紫童早早起床,粗略將屋裏屋外打掃了一遍轉眼就過了中午,隨便吃些米粉墊肚她開始準備年夜飯。家裏隻有三口人,菜沒必要多做,幾個傳統的菜像白切雞、香芋扣肉、五柳魚是一定要做的。扣肉最費功夫,五花肉炸好還要用冷水浸過,然後切片與芋片相間擺好,底下窩著佐料,灶上再用慢火煨幾小時。這空檔宋紫童把青菜摘了,豆芽洗了,宋明聰搖搖晃晃從外麵進來,手裏拎了一條魚和一隻雞。
宋紫童接過來說,“香紙呢,這幾天要給我們媽,還有那些祖宗燒呢,好保佑你學習長進。”宋明聰哦了一聲,轉身又出了門。
宋紫童找了一隻碗,盛上小半碗水,擱了一撮鹽,搖均勻。她將那隻大項雞拎起來,頭反轉與兩隻翅膀抓在手裏,雞喔喔叫,使勁踢蹬,她咬牙用力抓牢,將雞脖子下麵的毛拔出一小片皮肉空地,然後操起菜刀迅速往上麵一抹,豁口處對住碗,血滴滴達達落下,雞拚命蹬腿,宋紫童咬牙切齒看它垂死掙紮,聽到有人進門,她說,“奶奶的,這雞力氣大得很啊,明聰啊,姐這可是最後一次殺雞了,這哪裏是女孩子做的事,姐還想做個淑女呢。”
身後的人沒有回應,有一種和這個氣場迥然不同的氣息竄入宋紫童的鼻子,她猛地省起什麼,一回身,“媽呀”叫了一聲。丘麥良兩手提滿大大小小的盒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宋紫童臉嘩地紅了,她這是什麼造型,一手拎著雞,一手拿著刀,收拾了半天的房子也沒洗一把臉,說不準這頭發上還掛著蛛網雞毛呢,嘴裏還罵咧咧的,完了,她的形象在丘麥良眼裏是完完全全毀了。她把刀擱桌上,雞扔地下,故做鎮靜地拍拍手說,“怎麼來了?”
丘麥良說,“來和你一起過年呀。”那隻雞不識趣地垂死掙紮,撲騰到丘麥良的腳邊,像要抓一根救命稻草,估計沒了指望泄憤地在他牛仔褲上濺了幾滴黑血,鬆弛的肛門還拉了一泡稀屎。丘麥良無辜地看著宋紫童。宋紫童徹底失語。
一輛摩托車嘟嘟開到門口,宋承業扛著兩隻大竹筐進來,臉色焦黃,頭發像是一季沒理了,亂蓬蓬,灰蒙蒙,身上一件油汙的運動服,腋窩下麵撕裂一個大口子,褲子的拉鏈是記得拉的,可惜拉鏈的質量不過關,滑開半截,看得見裏麵秋褲的顏色,藍的。宋承業進門冷不丁看見一個體體麵麵的男人,手上還提著各式包裝精美的盒子,他熱情老道地打招呼,“是豔麗的朋友吧,坐、坐,趕緊坐,哎呀,我剛收攤回來,也沒提前聽豔麗說家裏要來客人。”說著話,他體恤地把丘麥良腳邊的那隻雞,用腳一挑,準確地落到宋紫童跟前,空氣裏揚起塵土和雞屎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