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台(3 / 3)

雷享從來沒在錢的問題上為難過,猛地被李廣度一說完全語塞,李廣度說的可是事實啊,他還欠著住宿費夥食費呢,真是滑稽了,他什麼時候欠過別人的錢啊?可眼下他好像還巴不得有什麼東西牽扯著呢。李廣度又拉了他一把,他仿佛極不情願又半推半就地被拽下了失魂台。他一步一回頭,看那奇麗異常的失魂台,他還有勇氣再登上去一次嗎?

回到文香旅館門前,雷享被眼前的熱鬧場麵嚇了一小跳。門前小廣場上原先靠牆角堆起的桌子全擺開了,合擺成一條長桌,有十來米長,長條凳圍著坐。各家各戶把做好的飯菜端來,熱熱鬧鬧的,像辦喜事。菜式以海產品居多,蒸魚炸魚魚湯,海參海螺海帶,海鴨海鴨蛋海白菜……先前嘴硬說不餓的雷享,肚子隱雷陣陣,他生怕這聲音被李廣度聽到,加快了腳步。自個覺得挺丟臉,幾分鍾前還尋死覓活的,一轉眼就被這塵世的繁華,其實不過就是飯菜的香味土崩瓦解了。

龐雄從旅館裏走出來,手裏提了一大壺酒,看見雷享他們,喜氣洋洋地嚷嚷,“快,快,就缺你們了,趕緊坐。”穆紫藍已經坐在桌邊,向他們招手。李廣度把雷享拉過去坐在穆紫藍的對麵。雷享說,“誰家辦喜事啊?”李廣度說,“不是辦喜事,是給我們過節。”龐雄坐到雷享旁邊說,“這樣的長桌宴李攝影是吃過多回了,以前旅館裏隻要住了客人,到周末天氣好,每家出一個兩個菜聚在這裏,當是請客人們吃飯,全島人也能聯絡感情。這活動是我嬸娘發起的,她說出門在外的人,住店要有個家的感覺,大家熱熱鬧鬧聚在一塊,人就不孤單了。她不在,我擔她的角色,這段時間難得有個晚上放晴,大家好長時間沒聚到一塊了。”

好像島上所有的人都來了,龐雄招呼各家各戶找位置坐好,輩份高的和各戶的當家人先落座,婦人和小孩拿了碗在周圍蹲著或站著。看人差不多了,龐雄拍拍手掌說,“我給大家介紹一下我們的客人,今晚上我們的客人就三位,其中一位是我們的老朋友李攝影,哪家要照相的這些天抓緊時間找他了。”李廣度站起來揚揚手微笑示意。龐雄說,“還有兩位新朋友,一位姓穆,穆桂英的穆,穆紫藍,她可了不得哦,是個醫生。”穆紫藍站起來向大家欠欠身說,我隻是個護士,謝謝大家了。“這一位是大帥哥雷享”。——龐雄攀著雷享的肩膀說。雷享趕緊站起來,向大家鞠了躬。

龐雄說,“我們島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其他地方愛勸酒,我們島上隨意,能喝的酒管夠,不能喝的喝椰汁,這椰汁也是好東西啊,消暑降壓。我是主人,代表在座的敬客人一杯,先幹了。”龐雄舉起酒杯向三位客人示意,然後一下倒進喉嚨。李廣度和雷享也先後幹了,穆紫藍沒碰杯子,果然沒有誰來督察她,有一婦人把一隻開好的椰子插了吸管放到她手邊。

飯熱熱鬧鬧地吃,酒瀟瀟灑灑地飲。覃玉和島上好幾個年輕人都過來敬酒。李廣度和雷享喝得臉上的溫度和色彩漸漸上來了。穆紫藍本來是不打算喝的,她的身體哪裏敢沾酒精,可後來看一長桌的人高高興興地吃著聊著,不少婦女也起勁地喝,爽朗朗地笑,一張張彤紅的臉綻放如花,她突然有喝點的衝動,別人都活得這麼愜意,她剩下的日子不多,為何還拘束?於是,再有人來敬,她也隨意喝了些,不一會兒臉上也春意盎然了。雷享冷不丁搞了一句話出來,“姐,你喝酒臉色特好,好看。”這樣一句話,即便穆藍紫喝的是毒酒也值得了。

大家吃得八九分飽時,場麵上漸漸靜了下來,像在等待什麼,果然,龐雄清清喉嚨發話了,“今晚上我們交的兩位新朋友,頭回到我們島上來,可以後就是我們的榮譽島民了,作為我們的榮譽島民,今後上島來是可以拖家帶口隨便吃百家飯的,這個福利可不小哦,你們覺得怎麼樣嗎?”龐雄不無得意地看著雷享和穆紫藍。

雷享拿起麵前的酒杯說,“穆姐,我們喝一杯感謝大家吧。”穆紫藍舉起酒杯,兩人舉酒向大家示意,然後飲盡了。龐雄帶頭鼓掌,喜氣洋洋地說,“我們對榮譽島民也有個小小的請求,我們成天出海打漁,養魚養蝦,沒其他見識,你們從大地方來,希望能給我們扶貧,這扶貧不要錢不要糧,就扶扶我們的孩子,這些孩子中有喜歡你們的,你們可不可以和他們交個朋友,沒事通個信通個電話,鼓勵鼓勵他們?”孩子開始興奮起來,吱吱喳喳擠作一堆盯著雷享和穆紫藍。雷享和穆紫藍都盯著對方看,誰都沒首先開腔,氣氛有些僵。

龐雄笑嗬嗬地說,“說個事你們就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要求了。我們島上有個孩子叫孫建業,從小皮得就差上屋揭瓦了,自從跟一個上島的飛行員結對子以後,性子全變了,前兩年他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是我們島上第一個考上北京學校的孩子。按我嬸娘的話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她呀,就希望孩子們能開擴眼界,多長見識。”

雷享看穆紫藍沒有站出來說話的意思,隻好站起來了,他說,“孩子們,你們有誰看上我?”孩子們安靜下來,沒有一個出聲。雷享自嘲地笑道,“我啊,長了一副沒出息的模樣。”龐雄樂嗬嗬地說,“是你太年輕,長得太帥了,孩子們也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雷享說,“我這個人沒什麼本事,到今天全是靠父母,出國讀書父母出錢,留學回來還是窩在父母的公司裏幹活,天塌下來有父母扛著,我啥也不用操心,慚愧啊。我看孩子們一個個曬得黑不溜秋的,都幫著家裏幹活吧,這比我強多了,我沒什麼能教你們的。”

龐雄說,“留學生啊,那可了不得,外語一定頂呱呱,我英語就沒考及格過。”孩子們交頭接耳,其中一個叫起來,“你教我們英語吧?我們想學英語。”好些聲音附和著,“我們想學英語,你教我們吧。”龐雄說,“學英語不錯啊,說不定以後我們島上也有孩子能出國呢,這幾年我們島上也有一些外國遊客上來,孩子們學了英語可以當導遊。”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站起來說,“我是銀沙小學的校長,現在學校已經放暑假了,雷兄弟如果呆在島上時間長,抽空教教他們?他們沒接觸過英語,興趣是要培養的,你在國外呆過,肯定教得好。我們不讓你白教,學費一定給夠,我們島上的漁民別的地方節儉,用在孩子身上的錢從來不小器。”

雷享擺擺手說,“不是錢的問題,絕對不是錢的問題。”他東張西望,指望著哪蹦出個人來給他解困,眼睛與李廣度對上了,燃起一線希望。李廣度笑眯眯地站起說,“我相信雷兄弟英語的效果絕對不亞於外教。”雷享也隻能站起來了,“我說不準自己能在這裏呆多久,但隻要我還在,我每天都抽時間麵對麵,口對口地教孩子們英語好不好?”七八個孩子高興地圍到雷享的身邊。

下麵該輪到穆紫藍了,她沒有站起來,坐著說話,聲音也不大,“我在醫院裏當護士,工作又累又髒,也沒什麼人尊重,孩子們要有出息就別學我。”

一個女孩從孩子堆裏被推出來,一開始很害羞,後來有點豁出去的味道,衝到穆紫藍跟前說,“我叫譚海浪,我以後要當醫生,考不上醫生就考護士,我要給人治病,穆阿姨,你要幫幫我。”穆紫藍說,“你怎麼就想到要當醫生呢?”

龐雄說,“這孩子可憐啊,譚家有個遺傳病,海浪她爸的眼睛十幾年前瞎了,她哥哥前幾年也瞎了,醫生查不出病因,現在海浪的視力也開始下降,哎,這孩子鐵了心要考醫科大學,說要自己醫自己。可憐的孩子,從小沒娘,守著瞎眼的老爸和哥哥。”

對一個當了多年護士的穆紫藍來說,生老病死平常事,她並未被眼前這類傷感的情緒感染,她自顧不暇,還管得了別人?她幫得了別人,誰又能幫她?她還現實地考慮到,遠水哪裏解得了近渴?這樣的勵誌也太渺茫了。當著這許多人的麵,她不能掃興,她說,“好吧,如果譚海浪感興趣的話,我們一起朝這個方向努力。”女孩笑了,乖巧地坐在穆紫藍身邊。

飯菜吃了,對子結了,酒席散了。

這天晚上有許多人喝多了,李廣度喝少了,他沒有喝酒的心情。雷享和穆紫藍相對來說喝多了,特別是雷享,好些個家長來敬他,說為孩子感謝他,他因為一種不確定的因素對這種敬意有了惶恐不安,所以,人家讓他隨意的時候他都沒敢隨意,愣是把自己喝得說話結巴,喝得腦袋不斷地頂在李廣度的胸口上。李廣度支起他說,“走吧,走吧,回去早點休息。”雷享說,“我跟大家打個招呼。”從他嘴裏滾動出來的是一串口中 洋文句子“THANK YOU EVERYBODY,GOOD NIGHT !I LOVE YOU,BYE”……

李廣度把雷享送回房間,一路上這家夥上癮地說英文,好像已經進入英文外教的角色。李廣度在門口也跟他對了一句“HAVE A GOOD DRAM”,說完上樓回自己的房。剛進房間不到兩秒鍾,雷享推開門,滿麵紅光地倚靠著門板說,“大哥,聊聊吧,睡不著。”李廣度說,“被一幫孩子當明星看,興奮了?”雷享說,“還不是你煽風點火弄的,我學的可是MBA,在這島上給小屁孩教英語豈不是大材小用?”李廣度哈哈笑了,“龐雄的養殖場挺大的,一直說讓我給他介紹人才,不過,你去他那也是大材小用,等他生意做到國外去了才有資格聘你。你先把外教的工作擔起來吧,好歹掙個夥食費,把債也還了。”雷享說,“你這人怎麼老記著那點錢呢,我像賴賬的人嗎?”李廣度說,“不像,一點不像,要說我倆當中有一個人是無賴,肯定是我。這世界真有點不公平,你從小到大泡蜜罐裏泡得對啥都沒感覺了。我呢,從小家裏窮,拚命地讀書,考大學,努力地工作,隨便把臉撂地上踩,成功才是最重要的。你不會因為想獲個獎去給人家塞錢送禮上家裏拖地板吧?你沒有因為錢去跟別人上床睡覺吧?這些齷齪事我都幹過。在我有了錢有了名聲以後,我幹的齷齪事更多了,我記不起有什麼東西值得去珍惜,我一路走來全丟光了,那些應該值得珍惜的東西像我們的心肝胃,不疼的時候你想不起來,疼的時候你才知道它們在那裏,爛了,我整個人全爛透了。有時候我就想如果我生來不缺錢,我不用這麼辛苦地去打拚,我的心思一定比現在單純,我也不會這麼自卑和自大,人這一輩子誰說得準呢,是吧,小兄弟?”

雷享苦笑著說,“有時候能去奮鬥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如果一切都來得太容易,生活中就沒有什麼驚喜了,也同樣不知道有什麼是值得去珍惜的。”李廣度說,小兄弟,看來我們有代溝了,但從我的角度,能利用父母的資源樹上開花是好事,但如果沒有走出來的能力,也沒有走出來的決心,隻會怨天尤人的,那是懦夫幹的事。今天你能答應教孩子們英語我特別高興,盡管有些屈才,但沒靠誰,是憑自己的本事幹活吃飯。如果你出島,再給你介紹一活,到我朋友的公司去當模特,憑你的身材外形,做個平麵模特綽綽有餘,嗬嗬,就怕你放不下架子。”雷享拍拍李廣度的肩膀說,“大哥,你是個好人,你的心我領了,幹模特的事你就不用考慮我了,你當我是繡花枕頭啊。”

雷享走了,房間真正安靜下來。李廣度還在想雷享剛才說的話,他是個好人嗎?他確實是在用自己的辦法挽留說服這個年輕人,他希望他遠離失魂台,希望他健康快樂地活著。他推開窗,讓鹹濕的海風吹進來,把他的頭發像撥浪鼓一樣翻來搗去。他拿了一件外衣,輕手輕腳地下樓,這樣的夜晚注定是沒有睡眠的。雖然天上的月亮不太明朗,卻可聽見蟲鳴,濤聲,他一步步走到失魂台,坐在白天雷享倚靠的那塊石頭上。他把手枕在腦後,眼睛對著天空。

這請吃長席宴,全島人和客人熱熱鬧鬧聚到一起,讓客人與孩子們結對子的流程他再熟悉不過了,隻在今天晚上,他才悟到文香姨的良苦用心。那通往失魂台的老友牆,立在那裏是一隻把人往回拉的手,而宴席是在暖人心,結對子是在留人。無論上島的客人是為何目的,隻要人心暖了,有了牽掛,生活便會增添別樣的意義,對這人世便有了留戀。隻可惜,島上的人一直把他當成自家人,他反而沒了這份特別優待。

每年李廣度上島,文香姨會詳詳細細告訴他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文香姨總喜歡說,“這世上硬心腸的人真多啊,我要讓那些想去尋死的人心腸軟下來,讓他們記著這世上的好。這失魂台跳下去多少人了?那跳下去的人,包括我的女兒文香都是硬心腸的人,我們得承認自己是軟弱的,什麼時候我們承認了,我們就立住了。”

迷糊睡去的李廣度似乎在空氣中聞到了一股濃鬱的腥氣,他坐起來,淩晨四點多了,海上的太陽已經出來了,可那海麵泛著一片黑光,待他認真去尋找那腥氣的源頭時,氣味消失了。這海似乎在醞釀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雷享早上起來,發現手機沒電了,他給手機充了一會兒電,手機開始恢複工作,一個個短信息魚兒般滑溜溜竄進來。其他的倒也罷了,要命的是一個叫雅均的女孩,給他的電話和短信息加一塊有好幾十個。短信息大致一個內容,我懷孕了,你到哪兒去了?雷享頭皮像通了電,蹭地麻了。

雅均是他前陣子交上的一個女孩,個子偏矮,皮膚稍黑,但臉蛋像畫出來的,下巴尖尖,眼睛圓圓黑黑,嘴唇總像花朵一樣盛開。從這張嘴裏吐出來的話又軟又甜,她跟雷享說過,“我愛你,我願意跟你浪跡天涯海角,我永遠是你的女人……”因為經常從女孩的口裏聽到這類情話,雷享並不十分放在心上。雅均因此總是憂傷不已,弄得雷享還很抱歉。雷享也記不清楚他們到底親熱過幾回,反正是有過關係,他應該還給女孩買過手機買過高檔化妝品買過LV包包,她喜歡的東西他可以不皺眉頭地買下來。

雷享撥了一個電話過去,雅均還在半夢半醒之間,迷迷糊糊粗嘎嘎地問是誰。雷享說,“我是雷享。”雅均又軟又甜的嗓子馬上回來了,“天啊,真的是你嗎,你跑哪去了?我擔心死了。”雷享說,“說說孩子吧,你有什麼打算?”雅均溫順地說,“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我聽你的。”雷享語氣嚴肅,“有件事我必須得告訴你,我父母破產了,我是出來躲債的,如果你願意跟我過苦日子,我們結婚,要這個孩子,你放心,怎麼難我都不會讓你和孩子受苦的。”女孩子沉默了。雷享說,“你是自由的。”雅均說,“我覺得這事我們要慎重一些,我們還年輕,早早要孩子也是一種拖累。”雷享說,“是要慎重,無論怎樣,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不想要,把卡號給我,我借錢給你上醫院做手術,很抱歉,不能去陪你了。”雅均飛快地說,“再見。”

電話掛上,一個短信息隨即進來,是一串數字。

這是雷享經曆過的最痛快的分手,以往,他得狠著心腸聽哀求聽哭鬧甚至是聽謾罵,關大磊是他的談判專家,最後總能用最合適的價錢換來他的自由和對方的沉默。雅均跑得太快了一點,是怕他沾上去吧?誰有勇氣和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談戀愛,生兒育女?這才是他剝去華麗外衣後的真正處境。雷享自嘲地在自己頭頂上拍了幾下,力道很足,他今天就要以這樣一個一窮二白的身份開始他的新生活了,這樣好,踏實了。

想一想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幹,他用手機上了網,發了一個貼子,他把他的豪言壯語在網上終結了,用的是李廣度提供的版本,至於別人怎麼看他不會再理會。

他收拾停當出門前往銀沙小學。銀沙小學和文香旅館在方位上是打對角的,一個在西北角最高處,一個在東南角最低處。東南角有一片開闊地,除了教學樓,有供孩子們活動一個運動場。他找到校長辦公室,校長很是驚喜地說,“小雷,你來了,太好了,太好了。”雷享說,“昨晚上說好的,我來教孩子英語,你看怎麼把島上的孩子召集起來?”校長說,“這容易,隨便告訴幾個孩子,不出半天全島的孩子都知道了,我想知道,你能在島上呆多久?”

雷享說,“不好意思,這我說不準,我盡量吧。”校長說,“你看我們給你開多少報酬合適,我說過的我們島上的漁民手頭還是有點錢的,都舍得為孩子讀書花費。”雷享擺擺手說,“教孩子我不要報酬,算個自願者吧,給我找個住的地方就行了。”校長笑嗬嗬地說,“這樣我們占大便宜了,等下我去跟教導主任商量商量,看怎麼安排你合適,中午再讓幾個同學去幫你把行李搬來。”

雷享從學校出來一路打聽找到龐雄的養殖場。龐雄在自家的蝦場忙活,身上圍個圍裙,臉上掛滿油汗,和一個看起來像是他老婆的人在給蝦池消毒。當時雷享不知道他們那些舉動是在給蝦池消毒,過去問了才知道。龐雄順便把身邊的女人介紹給雷享說,“這是我老婆。”老婆微笑著說,“昨晚我見過你了,你準備在島上教英語是吧?我們家阿傑也在銀沙聯小讀書呢。”雷享說,“我剛剛去學校和校長碰頭了。”龐雄說,“好事情,我家那小猴仔學習一放假就找不到人影,你幫管管。”

雷享此行目的不在於討論教育。他說,“龐大哥,你們家有這麼大的蝦場怎麼不請人幫忙呢?”龐雄說,“請人不容易啊,這島上家家缺人手。”雷享說,你要不要請一個會計?龐雄笑著說,“那些賬我老婆一個人就能算搞定,我缺的是守夜的人。”雷享說,“那我來幹,我最能熬夜了。”龐雄抹一把額上的汗說,“你逗我開心的吧,要給我打工?”雷享說,“是,是專門來給你打工的,李攝影推薦的。”龐雄皺起眉頭說,“你肯定是上島體驗生活的,現在真的流行這個嗎?我成全你,我給熟練工人開的工錢是一晚上六十,給你加點?雷享說,我不是熟練工人,五十就行了,等做好了你不加我錢我也要找你加的。龐雄臉上露出奸商的笑容說,成交。”

雷享一口氣搞定兩份工作,很有成就感。他回到文香旅館,李廣度不在,穆紫藍也不在。外邊大太陽亮得晃眼,雖然不到中午,空氣中已經有一層被蒸騰起來的氤氳的藍光。這麼個天氣他們還有興致結伴出遊?雷享找了一圈,居然給他在銀灘上找著人了。李廣度和穆紫藍頂著烈日正在拍婚紗照。

穆紫藍好歹撐了一把小傘,身上是隆重的一襲白婚紗。李廣度也很隆重,一整套器材都搬出來了。沙灘上一棵能遮陽的樹也沒有,隻有一塊大岩石,像個佝著背的胖老婆,罩著傘大塊的陰涼地。穆紫藍在鏡頭前擺幾姿勢,定格幾張,便跑到這陰涼地擦把汗,往臉上拍粉補妝。等穆紫藍又跑到太陽底下,雷享快步奔向那小塊陰涼地,揚手跟李廣度打招呼。

李廣度像是一名導演在給演員說戲,他跟穆紫藍說,這在沙灘上拍出來的照片,會有銀光閃動,整個人就像走在星河裏,仙境一般。你當沒有我這個人,麵前沒有一台攝影機,腦子想著自己走在開滿鮮花的草原上,慢慢淌入一條清涼的河裏……

穆紫藍碎步輕盈,裙紗輕柔擺動,李廣度不斷摁下快門。過一會兒他停下來說,“這畫麵裏沒個新郎太可惜了,下次把你的新郎叫上,我替你們拍一組免費的。”他瞅一眼蹲在岩石底下的雷享說,“對了,這帥小夥可以做個替身,陪你拍一組。”穆紫藍說,“不用了,這多不合適。”李廣度說,“有什麼不合適的,我不讓他露臉,隻要側麵或背影。”

李廣度招手讓雷享過來。雷享一隻手遮著陽上前。李廣度說,“你站在穆姐旁邊,讓我看看效果。”雷享大大方方站過去說,“讓我做模特?”李廣度在鏡頭裏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行,你去換身衣服,換一套黑西服,沒有的話,弄個白襯衣也行。”雷享說,“這大熱的天,我哪會帶這些衣服,熱都熱死了。”李廣度走過來,附在雷享的耳邊說了幾句話,雷享看一眼穆紫藍低頭快步走了。

穆紫藍覺得有點奇怪,問李廣度,“你跟他說什麼了?”李廣度說,“你過後問他好了,來,我們再換個角度,你把臉稍稍往左偏,下巴不要抬起來,對了,就這樣。”

七八分鍾後雷享騎著一輛自行車,手上拎了一隻箱子,大聲嚷嚷,“我把龐大哥的箱底貨給借來了。”

雷享樂嗬嗬把衣服套上,和穆紫藍站到一塊。他還跟穆紫藍借鏡子,左照右照,手抹臉上的油汗,牙齒把嘴唇咬紅。李廣度說,“雷享,你臉部的表情不重要,姿態擺好就行,你要想著自己是新娘的一個背景,你不是主角。”雷享說,“什麼,背景,是不是連臉都不能露呀?李廣度說,“基本上是用你的側麵和背影,你的存在是為營造出兩人世界的感覺,真把自己當新郎了?”雷享氣鼓鼓把鏡子扔回給穆紫藍說,“我辛辛苦苦借來這身行頭就做背景,你真會糊弄人。”穆紫藍忍不住笑了說,“好弟弟,委屈你了。”雷享說,“不,不,這是我的榮幸。”

又拍了好幾十張,李廣度收起器材說,“走,我們再換個地方,最後一個地方。雷享和穆紫藍異口同聲“哪?”李廣度說,“還會有哪,失魂台唄。”穆紫藍說,“嗯,失魂台上不能不拍。”

到失魂台上又拍了好些,李廣度最後征求穆紫藍的意見,“你說允不允許雷享這小子露個正臉?”穆紫藍說,“我就怕他露臉後,我的臉就沒地方擺了,不過,我很樂意。”穆紫藍挽著雷享的手說,“來我們好好照一張,今天謝謝你。”他倆手挽手照了一張。李廣度打出個OK的手勢說,“完美組合。”

拍完照,穆紫藍問照片能不能盡快洗出來,李廣度說,“照片得傳回我店裏讓員工衝洗,那效果絕對一流,等上三四天,絕對值得等待。”穆紫藍說,“那我就再等三四天吧。”

雷享用自行車馱穆紫藍回旅館,穆紫藍抽空問他,“剛才李廣度跟你說什麼?”雷享說,“沒說什麼。”穆紫藍說,“肯定說了,你老大不情願去借衣服的,一轉眼跑去取來了,這動力是怎麼激發出來的?”雷享笑了,“這家夥說可以免我這幾天在文香旅館的夥食費,我人窮誌短,腿腳就勤快了。”穆紫藍不太相信地哦了一聲。

李廣度當然不是這麼說的,他跟雷享說,“這個姑娘是在給自己留最後的照片,你不幫幫她?”雷享一點不懷疑李廣度說的話,不單因為他曾經點破他,也因為他看過老友牆,看過跳海的姚世才,他了解這世上有太多灰心的人。他問穆紫藍,“穆姐,你怎麼不帶新郎一塊上島來照婚紗照呢?”穆紫藍說,“新郎太難找,一個人照著玩唄。”雷享說,“新郎不好找,新娘也不好找啊,我幾小時前剛失戀了,我現在總算知道自己裸奔是個什麼樣了。”穆紫藍說,“裸奔?”雷享說,“嗯,就是裸奔,一無所有,像個初生嬰兒一樣啊。”穆紫藍笑著說,“憑你的條件就是裸奔裸婚也有大把姑娘搶的。”雷享說,“是,我會找到更好的,我也祝你幸福,早點把自己的新郎找到,憑今天我替你當背景的交情,你結婚一定要請我呀。”穆紫藍說,“如果——好的,一定請。”

雷享搬到學校一間閑置的辦公室。這辦公室有現成的桌椅,書架,還有一塊大黑板,新添的就一張床。這麼簡陋的一間房,比雷享家的衛生間大不了多少,要放在三天前他哪會想到他會在銀沙島上落腳,還會當上一名老師?稍稍收拾,他開始備課。他把第一節英語課要教的內容備寫在黑板上,這裏沒有教材,也不需要教材。黑板上寫了六個英語單詞和一句話,爸爸、媽媽、大海、藍天、太陽、魚,我愛你。

學校給孩子們發出通知是早上九點上課。雷享八點鍾扛起黑板,站在小籃球場上,馬上有一群孩子向他圍攏過來,他讓孩子們以他和黑板為中心席地而坐。這課不在教室裏上,就在操場上上。雷享先是給每個孩子取了一個英文名,光這英文名已經讓孩子樂得不可交。上課時,爸爸、媽媽、大海、藍天、太陽、魚,我愛你,這些詞句一遍又一遍地被學生誦讀。雷享說,“今天給你們列出的這些詞,是我認為你們應該最先掌握的,而‘我愛你’這句話你們應該經常掛在嘴上,對父母,對老師,對你喜歡的大聲說出來,以後我會天天說我愛你們,希望也天天聽到你們對我說——我愛你。”學生們哈哈大笑,旁聽的老師和校長也笑了。

雷享第一堂公開課圓滿結束。很多學生圍著他不肯走,他說,“別急,一天給你們教一點,你們得像攢錢一樣把學過的東西好好攢起來嗬!”

吃過晚飯,他騎著自行車往蝦池去。這自行車是龐雄給他配的“專車”。如果從學校走到蝦場再快的腳也得走上半個小時,有了自行車就幾分鍾的路程。

巡視完一遍蝦池,雷享回工棚躲在蚊帳裏看書,外邊蚊子實是太多了,看得個把小時出去給蝦投料,回來鑽進蚊帳,他給鬧鍾定了時,打算睡上一陣再出去巡夜。躺了好一陣睡不著,今天晚上沒風,電風扇雖然一直吹著,汗還是把他的衣服沾得濕乎乎的,輾轉到半夜兩三點,剛有點睡意,突然聽到外邊傳來撲、撲、撲的聲響。他穿好鞋子出門查看,手上拿上一支手電筒。天上的月亮沒有了,周遭黑漆漆的,他把屋外的路燈打開,手電筒也擰開,池麵上水花一片,鬧騰的竟然是那些蝦,它們像吃了興奮劑拚命地在水麵上撲騰。雷享嚇壞了,這才是他第一天上班啊,難道就碰上翻塘的現象?

雷享掏出手機要撥打龐雄的電話,雙腿突然像通電一樣晃動,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扶著前額發怔,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是自己頭暈,是地動了。

李廣度和穆紫藍也都跑下樓,來到樓前的平地上。他們站在全島最高的位置,看得見各家的燈光陸陸續續亮起來。李廣度說,“我出去看看。”穆紫藍說,“我就不去了。”李廣度說,“你呆在院子裏,先別進屋。”

大部分人走出家門,議論紛紛,猜測這地震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作為小島中心的銀沙小學操場上聚了不少人,李廣度走到這裏的時候,校長正打開學校的廣播室,校長的聲音很快盤旋在黑漆漆的小島上空,“各位家長,請你們把孩子帶到小學操場上,今晚不要留在家裏過夜了。”

雷享聽到廣播也騎著自行車往學校來了。他跟校長查看學生宿舍的牆根,有一處有兩根指頭寬的裂隙。

操場上許多人聊得嗬欠連篇,有的扛不住躺地上睡了。李廣度和龐雄吸著煙,在離人群稍遠的一副雙杠底下聊天。龐雄說,“天氣這麼古怪,那些蝦不知道會不會出問題。”李廣度說,“這種時候別多想,想也沒用。”龐雄突然抽抽鼻子說,“什麼味道?”李廣度也聞到了,那味道又濕又腥,還有一定的熱度。一個孩子好奇的聲音響起,“你們看海上——”。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到海上去。遙遠的海麵泛起一道白線,那白線越來越近,撲天蓋地的,像野馬一般奔馳而來。島上的所有人,包括長者,都從未見過這樁奇景,他們的目光被粘住了。一個恐怖的語詞跳出李廣度的腦海,他跳起來大喊,“大家快,往失魂台的方向跑。”

先前地震的震源來自距離銀沙島一兩千公裏的海底,這震動帶動的水流雖然襲到銀沙島已如強弩之末,但能量仍足以席卷大半個海島。

喊著的、哭著的、罵著的,所有人拚命地往失魂台的方向跑。

水在幾個小時後消退,島的三分之二露出來,房子,船都還在,還有散亂的屍體。大家在尋找自己的親人。對於李廣度和穆紫藍來說,雷享就是他們的親人,他們在銀沙小學一帶尋見了他,他的樣子仍然很英俊,很平靜,就是比平時蒼白了一些。他上課用的那塊黑板待在離他身體不遠的地方,上麵全是黑黃的泥漿,將他昨天寫過的字跡遮蓋了。

李廣度說,“看來他是喜歡當這個英語老師的。”穆紫藍覺著自己的心和這片被海水衝刷過的土地一樣荒涼,“他這麼年輕,這麼健康,我願意死的人是我。” 李廣度說,“你可能不相信兩天前他還有過跳失魂台的念頭,但我知道當他決定給孩子們教英語後,這個念頭就拋掉了,隻可惜,海水沒有放過他。” 穆紫藍原以為自己當護士久了,已經不會對著死人哭,聽了李廣度的話,她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嘩地衝出眼睛,像水一般,“老天爺,你真的忍心!”

李廣度說,“我知道你到島上來也是要跳失魂台的,你也許也看出我有這個意圖,但昨晚上海水撲上來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放棄活下去的念頭,我們活下來了,活下來了!”

穆紫藍似乎失去了和李廣度聊天的興趣,她站起來,把沾滿泥漿的鞋子脫掉,打著赤腳走在海灘上,每一步都扣出一隻腳印。李廣度說,“你去哪裏?”穆紫藍沒有回答他。

救援的隊伍來了,穆紫藍來跟李廣度告辭,“我要把譚海浪帶走了,她家裏隻剩她一個人了,我得努力保住她的眼睛。” 李廣度說,“走吧,留我一個地址,我會把照片寄給你的。”穆紫藍說,“如果老友牆還能恢複原狀,將我和雷享的合影放一張在上麵。李廣度說,“一定。”希望你能把這世上的美景都拍下來,算是替我去看一看,我沒有力氣走太遠的路。”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他們握了握。

穆紫藍帶著譚海浪,坐了一天的班車,十二個小時的火車,到達她生活的城市。她以為她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了,這城市到處是人是車是聲音。

穆紫藍回到家,把放在抽屜裏的遺書找出來,點著了,燒成蝴蝶翻飛的灰燼。她給譚海浪安了一張小床。“明天我帶你去看醫生,我們這裏最好的眼科大夫,放心,有阿姨在,阿姨不會讓你看不見的。”譚海浪說,“阿姨,你也放心,我即使瞎了,我也會好好活的,我如果放棄了,就對不起雷老師,也對不起你。”穆紫藍摟著他的肩膀說,“好孩子。”

看到穆紫藍吃藥,吃一大堆的藥,譚海浪問,“阿姨,你生病了嗎?”穆紫藍說,“是啊,我這病很嚴重,癌症,你知道的,醫生說治不好了。”她不打算向這個孩子隱瞞。譚海浪說,“你會死嗎?”穆紫藍說,每個人都會死,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譚海浪說,“你真勇敢。”

穆紫藍笑著說,“嗯,我是覺得自己挺勇敢的。”譚海浪說,“阿姨,你放心,我也會很勇敢的。

李廣度將文香旅館裏麵的淤泥一泥箕一泥箕清出去,牆上粘的泥漿也用刷子一點點刷幹淨。桌椅板凳慢慢尋回來,洗了,擺回原來的位置。太陽出來,那牆一曬就白了。天井的花草木有根,在原處生長,包括那假山,那尋穴歸來的叫千歲的龜,一切好像都恢複了原狀。李廣度心痛的是他的攝影包找不到了。

近島的海水也慢慢湛藍如初。李廣度偶爾停下手頭的工作歇口氣,還和以前一樣坐在露台上看海。沒有了攝相機的鏡頭,他用自己的眼睛來記錄這變幻莫測的海。那一天,他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唔唔唔如嬰兒哭,聲音來自海上,他著急地搜尋聲音的來路,海上泛起一層層白沫,啊,看到了,白沫下麵有一隻奇怪的魚,那鼻子又寬又大,不止一隻,兩隻,三隻,五隻,一隻隻仰著嘴,嚅嚅切切。這是海市蜃樓還真真切切的現實?李廣度的眼睛像被太陽灼到,紅了,泛著淚水。轉眼間,它們都不見了,海麵上隻剩下動蕩不安的白沫。美人魚,你們真的來過了?李廣度立在海邊,他感覺自己又像是漂在海上。

文香姨回來時,旅館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她很難相信文香旅館經曆過一場浩劫。龐雄過來告訴她,“房子是李攝影一個人收拾的,他每天從早上收拾到晚上,每塊磚頭隙裏的泥都要洗幹淨,沒有誰像他這樣認真幹活的。我告訴他你要回來了,他還是走了。”文香姨說,“多虧他了,他把旅館當家了。”

文香姨半個月後收到李廣度寄來的好幾張照片,有他自己的,還有一個帥氣十足的小夥子和一個身著婚紗的姑娘,他們的背景全是失魂台。信上寫著:我們來過,但我們都回家了。文香姨看那些照片看了一天。後來,她把它們貼在老友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