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有儀看人都出去後壓低聲音對農迎春說,我哥,其實我哥現在廣東虎鎮養蝦,他結婚了,蝦場是他老婆的,那個女人比他大不少,我哥什麼都做不了主,像個雇工一樣,我前次說要去找他玩,他滿口回絕了,說沒時間沒心情接待我,所以我估計你找上門也沒有什麼結果。不過,去看看吧,沒準我哥吃了這麼些年苦,會覺得虧欠你們娘倆呢?農迎春說,虎鎮?挺有名的地方嘛,聽說那裏海景很美,去旅遊的人很多,我還沒看過海呢,這次總算找著機會去了。金有儀說,我哥的具體住址我說不上,原先我有我哥的手機號碼,但後來我出這事就沒記得住了。但虎鎮不大,你專打聽那些養蝦戶,那女的正好也姓金,估計你能打聽出來。農迎春說,好的,你放心,我一定能打聽出來,謝謝你有儀,孩子的叔叔。金有儀笑笑說,祝你健康!農迎春笑笑說,再見!
從看守所出來,電視台記者問剛才金有儀說什麼了,農迎春知道如果透露,他們就要跟她一路行了,剛才金有儀說了,金有禮已經再婚,哪裏能出鏡。農迎春心裏暗忖,當是她對不起電視台了,這裏得撒謊了。她說,金有儀跟我說他是被冤枉的,判得太重了,他希望我能給他找個律師。記者問,你要給他找律師嗎?農迎春說,當然,你們如果願意可以追拍我找律師的經過和結果。記者向領導彙報後,覺得還可行,就跟追拍了這一情節,整個故事現在變成勵誌片了。農迎春不是做秀,她真正拿出錢來,請律師替金有儀申請減刑,並請律師公正留了一筆錢給金有儀,指定了投資方向——農業。不過,結果她就不一定等得到了。她協助電視台用了兩天把節目做完,就出發虎鎮了。
四
虎鎮是個有些名氣的海濱小鎮。近海有一處景致宛如海上桂林,怪石嶙峋,九曲八彎,五迷三道,以前曾有不少小漁船困在裏麵,好幾天才出得來,所以也稱海上迷宮。
農迎春剛一下車就聞到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鹹鹽味,天空藍得晃眼,眼睛不自覺地眯著,風很涼爽,吹得街邊的樹忽左忽右地晃動。街上來往的車子不多,放眼過去,眼見的高樓也不多。農迎春想,金有禮生活在這地方還不錯。她問金信和,兒子,這兩天我們好好玩玩,你告訴媽媽,在大海邊你最想玩什麼?金信和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說,我要坐大輪船,我要在海裏邊遊泳,我還要看大海龜。農迎春拉起兒子的手說,好,現在我們就先找一處能看見大海的旅店住下來,明天我們就坐大輪船去。金信和說,媽媽,我們不是來找爸爸的嗎?等找到爸爸再玩吧。農迎春說,寶貝,不急,我們已經到這了,最後一站,爸爸跑不了。
母子倆坐大輪船出海,在海上看什麼都新奇,就是一隻魚從水裏蹦起來他們都要大驚小怪地叫喚上一陣。碰巧有一群水母在船邊遊蕩,大的比大圓桌麵要大,小的卻細如一朵朵小菊花,金信和在船邊上竄下跳的,興奮得就差沒撲海裏和水母一塊遊泳去了。進入海上迷宮的時候,碰上有風,船左右晃動厲害,金信和扛不住吐了,農迎春照顧完兒子自己也吐了。母子倆蔫蔫躺床上,農迎春把兒子摟在臂彎裏說,兒子啊,你以前還說要當海軍的,如果這一點點都吐,恐怕有點麻煩。金信和說,這是我第一次坐船,如果找到爸爸,我在這裏住下來,經常有船坐,不會吐的。聽這句話農迎春心裏酸成一坨了,在孩子的心裏,找到爸爸,他就能和爸爸在一起生活了,真是個樂觀的孩子。
頭天玩得太累了,第二天母子倆睡到十點多才起得了床。吃過早飯,農迎春帶金信和出去遊泳,遊完泳到海洋館看大海龜。這一天下來,大人小孩又是累得碰床就倒下。
第三天在鎮上閑逛,吃些當地小吃,買了些紀念品。回旅店早,農迎春向旅店老板打聽當地蝦場的情況。旅店老板說,虎鎮的蝦場跟飯館一樣多,沿海成片成片的,外地很多海鮮販子都到虎鎮進貨。蝦場主老板也認識幾個,不過,他說沒聽說過有姓金的,他讓農迎春明天一大早到海鮮批發市場去問問,幾乎所有蝦場老板在那裏都有生意。
第二天一大早,金信和還在夢中,農迎春托旅店服務員照看,自己趕往海鮮市場。還不出店家所料,打聽沒一會兒,就碰到有人認識姓金的女蝦場主,還問農迎春找的是不是金麗雲。農迎春老老實實說不知道。那人說,金麗雲這陣子沒有來海鮮市場,她老公偶爾過來一下,但這幾天也沒見著人。農迎春馬上問,她老公也姓金嗎,那人說,好像是的。她跟那人要金麗雲的蝦場地址,那人隻能告訴她個大概的方位,讓她自己找去。
農迎春回旅館把金信和帶上,他們雇了個車子,依著地址出城。大概走了40多分鍾的車程,看到沿海地帶全是圍起來的蝦場,一片片的,那海水呈現的是一種安靜的灰色。蝦場周圍隔上一段路就會有幾幢看起來像是住人的屋子。每個蝦場還都有自己的名字,例如有叫肥仔蝦場,有叫何家蝦場的,就沒看到有叫金家蝦場的,她現在不確定金有禮的老婆是不是金麗雲,而金麗雲的蝦場是不是叫金家蝦場。後來她讓開車的師傅把他們母子放下來,她決定靠自己這張嘴去打聽出來。他們走了一兩裏地,看到一塊粗糙的招牌,掛在路邊,上麵黑毛筆寫的是小學生體——大自然蝦場,一個箭頭指向右,沿著箭頭農迎春看到了一排房子,大概有七八間。下麵還有兩個聯係的手機號碼。她不知怎麼就覺得是這家了,她掏出手機拔打上麵那個號碼,電話接通,她喂的一聲,對麵接電話的是個女聲,拋出一句當地的方言。農迎春聽不明白,隻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問對方,老板,您姓金嗎?對方愣了一兩秒,用極其蹩腳的普通話說,是的。農迎春有些慌亂了,說,我前次進貨的金老板是個男的呢?那女人回答說,那是我老公,你想進什麼貨?農迎春說,蝦和蟹。女人說,那你上大自然蝦場來看看了,看好了我們送貨。農迎春趕緊說,好,好。
掐了電話農迎春心跳得跟打鼓一樣,拉著金信和朝前走,離蝦場旁邊的那排房子七八米遠他們停下了。房子邊還停了一輛小貨車,車廂裏裝了幾隻大箱子,看樣子就是裝生猛海鮮用的。農迎春的心跳得很快,她不敢上前去敲門,也害怕房子裏有人走出來。突然,有一人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穿著下水穿的皮褲,手上拿著一隻大撈籬,徑直朝小貨車的方向走來。金信和說,媽媽,他一定是要撈蝦了。農迎春嗯了一聲。在這種地方,人來往不是太多,那人看到他們了,朝他們嚷了一句方言,農迎春聽不懂傻站著。這裏很空曠,他的聲音一定讓房子裏麵的人聽到了。又有一個人從屋裏走出來,是個四十多歲,麵色黑黃,大卷發,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她朝農迎春他們站立的地方看過去,農迎春猜她眼神一定是帶著猜疑的。果然,她衝著他們嚷起來,聲音有犀利的味道了。農迎春聽不懂也得應對了,她趕緊說,我們隨便看看的。那女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說,今天花蟹便宜,一斤6元,彈蝦一斤18元。農迎春說,好,好。她拉著金信和快步離開了這個地方。一路回來的路上她慶幸沒有看到金有禮,這種場麵下見到金有禮她能說什麼呢,也許隻能裝作不認識了。那女人應該是他的妻子了,大肚子女人,快有孩子了。
回到剛才那塊招牌下麵,農迎春把另外一個手機號碼抄下來了,她想,這個號碼應該是金有禮的了。她回到賓館才撥打那號碼。是金有禮嗎?那邊說,誰?她說,我是農迎春。對方沉默了幾秒鍾說,你怎麼有我的電話?咦,你用的是虎鎮的電話,你在這裏。對方的聲音有一絲警惕。農迎春說,今天我去過大自然蝦場了,沒有看見你,我就回來了,我想還是跟你電話聯係比較方便,我有急事要見你,我住在南海賓館。金有禮說,農迎春,我已經結婚了,我們還是不要見麵了。農迎春說,你放心,最後一麵了,以後也不會再見了,對了,我把金信和帶來了,他已經七歲了,昨天在海上迷宮玩得很高興,你不想見見他嗎?金有禮說,好吧,今晚上我去見你們。
晚上,金有禮沒有出現。
金信和等了又等,他生氣了,說,我討厭爸爸,我們找了他這麼久,他還不來見我們,我不想見他了,我們回家吧。農迎春知道這兒子心裏不知道有多想他爸爸呢,她安慰著,爸爸一定是有事情,不方便,明天會聯係我們的。農迎春一夜未眠,她吃驚於自己的平靜,現在尋上門來了,金有禮即使不出現,她也沒有太多的難過。天快亮時她竟然睡過去了,做了個夢,夢到在路上追趕金有禮,金有禮挑著一隻箱子,想跑也跑不快。農迎春大喊,我不信我追不上你。金有禮忽然就跑到海邊了,見無路可逃,放下擔子,打開箱子,跳進去,把箱子蓋起來。農迎春使勁敲打箱蓋說,給我滾出來。忽然,箱子翻滾移了位置,掉進海裏,箱子裏發出咚咚的敲打聲。農迎春嚇得醒來,聽到門外有人敲門的聲音,她看枕邊的手表,才五點多,這麼早服務員也不應該來呀。她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金有禮。她差點沒把他認出來。當年那帥氣的男人就剩得一個身高了。臉黑黑的,背駝著,還留了胡子,看上去就是一個中年大叔,要說配早上見到的那個大肚子女人,也是相配了。她有點心痛他了。
金有禮拘束地坐在她麵前。他說,我老婆昨晚上不舒服,我陪她上醫院,所以沒來。農迎春說,沒來,也可以打個電話,孩子等了你一晚上了。金有禮像想起什麼似的,驚慌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孩子說,他是金信和?農迎春點點頭。她過去想把孩子搖醒,金有禮擺手製止她說,別吵他,讓他睡著,我都不好意思見他了,我不配當他爸爸。農迎春聽這話,心裏有些暖了,也就沒喚醒兒子。金有禮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農迎春說,是金有儀告訴我的。金有禮嘴裏罵了一句。農迎春笑了笑說,你不用怪金有儀,有空你去看看他吧。農迎春遞過去一個紙條,上麵寫了金有儀坐牢的地址。她說,他坐牢了,判了三年,還剩兩年多吧。金有禮有些惱怒地說,我就知道這家夥遲早有一天都要出事的,我早就知道了。農迎春白了他一眼說,早知道你還不看好他?金有禮歎了一口氣說,顧不過來的。
兩人之間出現了一段時間的沉黙。金有禮從褲兜掏出一本存折說,你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這是我這幾年攢的一些錢,不太多,我也沒有更多了。平時我都不管錢的,我老婆他管錢,她現在準備生孩子了,我都順著她。農迎春把存折推回去說,我自己有錢,不缺錢,我來這裏也不是管你要錢的,這麼多年,我能把孩子帶大,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這趟是專門為孩子找爸爸來的。農迎春將醫院診斷結果遞給金有禮說,你看吧,我沒多長時間了,胃癌晚期。金有匆匆掃了一眼醫院診斷,盯著農迎春說,不會吧,這怎麼可能,你才30歲啊。農迎春說,這是命啊,我也改不了。金有禮說,醫院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農迎春說,幹啥結果都一樣,我不想折騰了。金有禮突然惱怒地砸打自己的頭說,對不起,是我讓你太苦了,苦出來的病啊。他捂著臉唔唔地哭了。農迎春心想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到底還是會為我流淚的,也不枉相愛一場。她說,我都說了,是命,比我苦的人多了,也沒見別人得這病?
金有禮突然抬起頭來說,你這次來是想把金信和留下來?他的眼裏有了一絲擔心。農迎春捕捉到了,她知道他擔心什麼,但她還是說出來了,你是他親爸,我去過你們斑竹村,你爸媽也不在了,弟弟坐牢,你是目前唯一可以照顧他的親人了。金有禮抹一把淚,沉默了,他掏出一支煙,發狠吸,吸完了說,迎春,我們當時沒有辦過結婚手續,你可不可以跟民政局的說,找不到我了,把孩子給福利院行嗎?他又補充了一句,他隻是暫時住福利,等我過幾年,方便一些的時候,我可以去看看他,再想想辦法。他不敢看農迎春的眼睛。他說,我老婆還有三個月就生了,她年齡比較大,快四十歲,才有這麼個孩子,計較得很,我這幾個月要忙生意,又忙著照顧她,別的都顧不上了,這種情況,你要我怎麼把一個孩子領回去?她的脾氣,唉,大得很。農迎春點點頭說,你說的,我能理解,我不會強迫你的,雖然你有撫養孩子的義務,但也要你心甘情願樂意才行,我不能讓孩子受苦,對吧?但怎麼說你都是他最親的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看顧他,我不希望他孤單單的一個人,高興的時候不知道跟誰分享,苦的時候不知道找誰說,這樣的日子我經過,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這樣。
金有禮說,對不起,我真是沒有辦法,要不怎麼會舍得自己的親生孩子。農迎春說,孩子我帶回去,最後安置在什麼地方我會通知你一聲的,方便的時候去看看他。金有禮如釋重負地說,好,好,我會的,你不會恨我吧?農迎春笑了笑說,你當然可恨,但你是孩子的爸爸,我不希望金信和恨他的爸爸,因為他已經沒有了媽媽。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也是唯一一個條件,你將來無論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一定要讓他們知道他們還有一個哥哥叫金信和,如果再有可能,讓他們相認,讓他們彼此關照。金有禮不自然地笑笑,你說的,我盡量做到吧。農迎春說,不能是盡量,你發個誓吧,這是我對你的唯一要求。金有禮說,好的,我發誓,我一定金信和兄弟或是兄妹相認,彼此關照,如果做不到,就讓我掉海裏去讓魚吃了。農迎春,呸,呸,呸,大吉大利,你得好好活著,陪著孩子們一起長大,你很幸福,不止一個孩子呢,責任大了。金有禮說,農迎春,你變得太多了,你很寬容,我實在無能。農迎春說,總算給你一個好印象了,你以後會記得我的好了。來吧,孩子他爸,你可不可以跟孩子照一張照片。金有禮說,他現在還睡著呢。農迎春說,你就坐在他身邊,我用手機給你們拍,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我說爸爸已經來看過他了,他會高興的。金有禮說,好的。他輕輕地坐在兒子的身邊。農迎春用手機給他們拍了一張照片。
金有禮看了一眼手表說,我得去看海鮮攤子了,早上出來早,讓別人看著的,我得去收收賬。農迎春說,好吧,再見。
一個已經是完全陌生的背影融入薄雨中。農迎春的眼淚不知不覺濕潤了,這是她最後一次見這個人了,這世上她曾經熱愛過的一個男人。包括她眼前的許多景象,這雨水,這城市,於她都是最後一次的相逢與離別了。
早上金信和醒起來,農迎春說,爸爸今早上來看你了。金信和說,你騙人。她說,我騙你天上又不會掉餅幹,騙你幹嘛,是爸爸不讓叫醒你的,他讓你多睡一會兒。金信和很不高興地嘟起嘴說,我想見爸爸。農迎春說,爸爸很忙的,你放心,會見到的。農迎春把手機上的照片拿給兒子看,兒子看了一眼不說話了。她說,為什麼不說話了?金信和說,我一點不像他,你還說他很帥,我覺得又老又黑。農迎春笑了說,爸爸媽媽都會老的。
第二天,每子倆離開了虎鎮。金信和問,媽媽,為什麼找到爸爸了我們不留下來呢?農迎春說,因為爸爸現在還沒有時間照顧你,得再等一些時間,說不定過一段時間,我的兒子就長成男子漢了,還可以照顧爸爸了。金信和說,唉,那要等多長時間啊,爸爸他還會來見我嗎?農迎春說,當然,到時候他還會帶著一個小弟弟或一個小妹妹來看你哦。你可比媽媽幸福,媽媽一個兄弟姐妹都沒有,你還有呢。 金信和說,好吧,到時候,我會照顧弟弟妹妹的。
五
原來記憶也會騙人,以前覺得甲田鎮是個很大的地方,隔了將近十年回來,甲田忽然變得很小,站在車站這個位置,一眼看過去,就可以將整個鎮的縱橫收到眼底。有幾輛電動車在農迎春身邊轉悠,問她要不要坐車。她搖搖頭,這麼點點大的地方哪裏需要什麼交通工具。她俯身問金信和,累嗎?金信和說,不累。農迎春是說,我們坐了一天車,走路活動活動,你也好好看看,這裏是媽媽出生長大的地方。金信和高高興興跑在大街上,看到沿街流淌的河水,又趴橋上看,問有沒有魚。農迎春說,魚肯定是有,但估計少了,小時候媽媽在這條河洗過衣服,遊過泳呢。金信和說,那我可不可以遊呢?農迎春說,這水看樣子有點髒,媽媽小時候的那河水可清可甜了,我看你現在是遊不了了。金信和說,我要遊。農迎春說,遊完身癢癢的就怕你受不了。金信和失望地說,那就算了。農迎春笑著說,往上走,河水的源頭是從一個山洞裏流出來的,過兩天媽媽可以帶你到山洞那一帶遊,上遊是幹淨的。金信和說,媽媽,你以前住在哪裏呢?農迎春說,就在河的上遊。
老屋和她離開那年幾乎一樣,沒有長高沒有變矮,卻像老去的女人,被周圍新起的小樓壓得暗淡無光,所幸院牆內花樹濃密,紅花黃花次第出牆來,暗淡被一種青春的色彩修飾了。農迎春突然看到了站在曬台上的陳錦,陳錦用手搭了涼棚,往他們的方向看過來。當確定是農迎春的時候,陳錦在曬台上揮手,大聲地喊,是迎春嗎?陳錦急慌慌下樓跑出院子,農迎春也加快步子,拖著金信和的手小跑起來。陳錦迎上來,要接過農迎春手中的行李,農迎春沒有放手,她把兒子推到陳錦的麵前說,快,叫外婆。金信和叫了一聲外婆。陳錦牽住金信和的手說,乖孩子,長這麼大了,太好了。剛才隔壁的王媽說在車站看到你了,我還不相信,還真是回來了。陳錦抹著淚。農迎春說,是,回來了。陳姨說,孩子都這麼大了,早該回來看看了!
他們走進屋裏,堂屋正牆上是父親的照片,農迎春把行李放下,拉著金信和跪下來說,爸,我回來了,這是你外孫金信和。金信和學媽媽的樣也磕了幾個頭。陳錦站在一旁說,迎春爸,孩子們平平安安的,你放心了。農迎春轉向陳錦也磕了個頭,說了一輩子她認為不會說的話,她說,對不起,錦姨,一直沒有跟你說聲謝謝,謝謝你對我的養育之恩。陳錦把農迎春拉起來說,這些都不提了,我們是一家人。
農迎春帶著金信和四處看看,告訴他以前自己住那間房,在哪裏寫作業,在哪裏種菜。院裏種滿了各種花草,收拾得很幹淨。院角圍了一方池,養了十幾隻龜,黃燦燦,像一砣砣金子。農迎春問是什麼龜,開玩笑說是不是很值錢那種。陳錦說,好像一隻能賣上萬塊吧,你走後不久我就養了,不想賣,反正也沒有太多用錢的地方。哇,想不到錦姨還能養這麼貴重的東西呢,農迎春說。陳錦說,當時有很多人一塊養的,他們基本沒養活幾隻,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養的,反正我養的時候就沒想過要靠它們發財,要賣掉它們,所以啊,它們安安心心在這裏落戶,還繁殖下一代了。龜活得長,慢慢養著,靜靜的,陪我,也為我增壽了。農迎春有些慚愧,她比不上這些龜呢,這些龜至少陪著錦姨度過了好些寂寞的日子。
金信和逗小烏龜玩。陳錦忙著做飯,農迎春進廚房打下手,陳錦也不推辭,說,迎春,你得好好補補了,臉色太嚇人,才30歲的人呐。農迎春說,姨,我有病,沒有幾天時間了。陳錦說,呸,年紀輕輕的,胡說八道的。農迎春說,是真的,醫生說我的時間不超過半年了。陳錦手裏翻炒的鏟子停下來,這怎麼回事呢,這人都怎麼回事呢,你這麼年輕——陳錦說不下去了,把灶上的火停了。農迎春趕緊撫著陳錦的肩膀說,姨,你別這樣,我自己都挺想得開的。陳錦說,不行,我們上北京找大醫院去,別怕花錢,我們把龜賣了,把房子賣了也行。農迎春說,晚期了,再大的醫院也沒有用。陳錦說,沒事,肯定沒事的,你好好住下來,讓姨給你調理,那些病都是外麵的髒空氣吃的髒東西弄的,我們這裏空氣好,吃的菜都是自己種的,你啥也不用管,回來住上一段時間就好了。農迎春說,好的,我就住著不走了。
全家人安靜地吃了一頓飯。
在父親的遺相前,供上了酒和菜。
月亮上來了,院子很清涼,也很安靜,聽得到小龜們濡沫的聲音。農迎春在院子裏趁涼,她覺得這裏的空氣怎麼都吸不夠,這幾年在外邊闖,與養育她的水土遠離了,現在可以重新補充了。陳錦煮了一碗紅豆糖水,端放到石凳子上說,這豆子都是我自己種的,紅豆熬湯水對你合適,每晚上我給你熬一碗。農迎春端起來喝說,真好吃,我早應該回來,為什麼在外邊受那些苦呢?傻了。陳錦說,現在回來也不晚,日子都一天一天過的。農迎春很快把一碗糖水喝完,她放下碗說,姨,我這次回來是想把孩子托付給你的,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收留他。陳錦激動起來說,你信得過錦姨,錦姨保證給你把孩子給養好,他就是我的親外孫。我這一輩子沒個孩子,算是我沒有福份,想不到臨老了,福氣來了,話說回來,迎春你還是放下心養身子,孩子是離不了媽的。農迎春點點頭說,我會的,錦姨。陳錦說,我一直沒敢問,孩子的爸呢?農迎春說,我也是前幾天才找到孩子的爸爸,我們有七年沒有見麵了,他已經跟別人結婚了,也快有自己孩子了。陳錦說,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有我呢,你什麼也不用擔心。農迎春說,金信和以後大了,也許也會離開你,會去找他的爸爸,他的叔叔,你舍得嗎?陳姨說,你爸要在,他也會替你看孩子的,一代代人,不都這麼過嗎?這裏有個窩在,我們給你們看好,想回來就回來。
在鎮上的日子過得很快。金信和已經要上二年級了。那天農迎春把金信和叫過來說,好久沒有讓你背老家的地址了,來再背一次給媽媽聽。金信和沒有不耐煩,一個字一個字地背出來:湖北省恩施市巴東縣高陵鎮斑竹村。他背出來後,又問,還要不要考我寫爸爸,叔叔的名字。農迎春點點頭。金信和找來一張白紙,刷刷寫下來。農迎春笑了說,寫得真好,難怪老師說你語文特別好呢。金信和說,我數學也很好。農迎春說,每天做完作業就幫外婆做些家務,好不好?金信和說,我幫外婆養龜了,每天我捉小蟲子喂它們的。農迎春說,你倒會挑輕鬆的做,還可以和小龜們玩對不對?金信和笑著說,外婆說小龜最喜歡小孩,讓我多和它們親近,說我可以學得好脾氣呢。農迎春說,你別學得做什麼都慢吞吞就好。金信和說,有句話叫慢工出細活,這是外婆教我的。
農迎春說,叔叔給你寫的信,你回了沒有?金信和說,有幾個字我不會寫,我寫的拚音,過後再查字典,不過,我好像沒有什麼話要跟叔叔說。農迎春說,怎麼會呢,能說的東西多了,像你養小龜,幫外婆掃地這些事都可以告訴叔叔,叔叔看你這麼懂事,以後肯定特別喜歡你。金信和說,我希望叔叔早點從監獄裏出來,你說叔叔會不會減刑呢?農迎春說,媽媽請的是個厲害的律師,過一陣子應該就有結果了。金信和說,你不是說在牢裏好好表現也能減刑嗎?我就寫信讓叔叔好好表現。農迎春說,好,真懂事,寶貝。金信和說,其實我也想給爸爸寫一封信,不過沒有他的地址,媽媽你可以告訴我嗎?農迎春說,爸爸很忙,不太方便跟你通信,不過,他一直記著你的。
前幾天金有禮發了一個短信過來,向她問好,還告訴她,金信和有妹妹了,名字叫金信平。她本想把這事告訴金信和,後來想,這還是由他的父親將來親自告訴他吧。
那天農迎春走出家門,慢悠悠走到河流的源頭,找一棵大樹倚著坐下,看清澈的水從山洞口流出來,水透明的,清亮地泛著白光,她的身體漸漸地也像河水一樣柔軟,隨和。父親在虛空中降落,她說,爸,你怎麼來了?爸爸說,走了,回家了。農迎春回頭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心裏呼喚著兒子的名字,她感覺她已經飄起來了,俯看這清秀的小鎮,夢幻一般。原來離開這般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