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爸爸(2 / 3)

孩子生下來,健健康康,金有禮給孩子取名金信和,說他的兒子是信字輩的,得按祖宗的規矩來取名。農迎春對此沒有什麼意見,說叫起來響亮就成。孩子生下來沒幾天,他倆就有一個重大發現——睡覺比一切都重要。金有禮上班,回來就想好好休息,可農迎春照顧孩子一天,就等著金有禮回來,讓她得解放。兩人為此嘴仗打得不亦樂乎。金有禮提議,把孩子送回農村讓他父母幫忙看著,這樣他倆都輕鬆了。農迎春說,虧你想得出,我可舍不得,你自己都要從那山旮旯跑出來,卻要把兒子送回去,我的兒子就要生活在大城市,奶粉、水果、遊樂場樣樣齊全,到你家去除了門前的山包包其他都見不著吧?金有禮說,行,不送,那你自己就看吧,反正你現在也是專職家庭主婦。農迎春氣得跳腳,我專職家庭主婦?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話是這麼說,農迎春都不自信現在自己這副模樣出去能找到什麼工作。金有禮明顯是為了逃避責任,早出晚歸,連晚飯都在公司飯堂吃了。晚上他回來的時候,農迎春和孩子多半睡著了。半夜孩子有時候會鬧,他賴著不起床,從來不幫忙。農迎春恨極了金有禮,她覺得自己徹底被金有禮騙了,一個口口聲聲要對自己好為自己做牛做馬的男人就這個衰樣,這世上若有後悔藥她第一個搶來吃了。她每天從早忙到晚,有時連臉都忘了洗,頭發一天下來也不梳理。鏡子裏她看到的是一個鬆垮、浮腫、疲憊不堪的女人,她煩惱得快要哭起來了。碰巧接到一女友電話,女友在河池市結婚,讓她過去參加婚禮。她本來要一口拒絕的,突然想到這是一個絕佳的,給金有禮一個教訓的機會,她出逃了。

早上金有禮被金信和哇哇的哭聲鬧醒,醒來四顧無人,桌上留了一張條子,金有禮看完簡直是魂飛魄散。農迎春說了,我出去散散心,三日後回,照顧好孩子。

女友的婚禮讓農迎春感慨萬千,百感交集。女友嫁了個小包工頭,盡管那包工頭長得像條小黃瓜,又蔫又黑,可不妨礙人家擺了50桌酒,還送了女友一輛車。第二天又豪氣地包車將外來的佳賓送到當地風景點玩了一天。對比之下,農迎春覺得自己虧大了,不明不白嫁人生子,什麼風光都沒有領略,還把自己搞成個黃臉婆。她想,等她回南寧,餓上幾頓瘦下來,一定要和金有禮去照相館照上婚紗美照,給自己青春留個影,酒席辦不辦倒是次要的,青春的印記是一定要留住的。就這麼個要求,真不高,她想她對金有禮的要求真是太低了。

臨回家前農迎春心裏忐忑不安,她做好被金有禮臭罵的準備,做好低頭認錯的準備。讓她吃驚的是,回到家金有禮並沒有罵她,很輕描淡寫地一句,玩夠了?趕快過看孩子,我要好好睡一覺了。金有禮倒頭便睡。農迎春立即愧意充滿,繼續做回賢妻良母。隻是,一月後,輪到金有禮消失了,金有禮給她留下銀行卡一張,說裏麵還有五千塊錢,他說,就算我對不起你和孩子了,可是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了,很累,你不用來找我,你也找不到我。

農迎春不認為金有禮是真的走了,她想他和她當初的想法一樣,就想出去透口氣,玩上幾天就回來的。她錯了,金有禮再也沒有回來。

七年裏她後悔過,不應該任性,應該和金有禮好好過日子。

她痛恨過,想把孩子扔掉,她扔不掉。

她破罐破摔過,與不同的男人交往,甚至做過小三,後來,是覺得自己丟不起人,也找不到一個真正可以托付的人,才沒有再荒唐下去。

當農迎春把最後那兩萬塊聘禮錢也要用光的時候,她把孩子送進托兒所,她重找找了一份售樓工作。原來那個樓盤她怕碰到熟人,不回去了。每天除了上班,回家就是和孩子呆在一起,她沒有假期,沒有任何想法。她的脾氣越來越壞,她經常打罵孩子,在她心裏罵孩子就等同於罵金有禮,解氣。有時候罵著她會失了心智,跳腳摔東西,直到孩子哇哇大哭才能清醒過來。有一天孩子從幼兒園回來問她,媽媽,我爸爸呢?這是孩子第一次提到爸爸這個詞,在農迎春耳裏不啻於驚雷,她一巴掌揮過去,把孩子的頭打偏了。你爸死了,早就死了,記住了,以後不許再提爸爸,她狂喊著。孩子嚇得忘了哭,拚命地衝她點頭,後來,孩子再沒有提過爸爸。可有一天孩子呆在遊樂場邊上看一對父子玩耍,站在一旁眼裏盡是羨慕,她知道他羨慕人家有爸爸,她走過去毫不留情地對孩子說,信和,你爸爸死了,所以你沒有爸爸跟你玩,你隻能跟媽媽玩,媽媽最愛你。兒子的眼裏頓時充滿淚水。她有些不忍心,但她就得狠心地讓兒子從心裏抹去父親這個記號。兒子的傷感和隱忍,讓她更恨金有禮。

她想別人可以愛到海枯石爛,她可以恨到海枯石爛。她對金有禮隻有一個詞——絕不原諒!

有一天她做了一個夢,金有禮回來了,金有禮向她說對不起,求她原諒,要認她和孩子。金信和高高興興地衝上前叫爸爸,她憤怒地衝上前,把金信和抱起來衝向陽台,她抱著孩子像烈士般跳下樓,她最後留給金有禮的話是,我的兒子不能認你這個爸,我寧可和他一塊死。

既使在夢裏,她的恨都那樣決絕和激烈。

農迎春最不滿意的是自己的生活,每天朝九晚五上班,陪笑臉陪得臉僵硬,可房子越來越不好賣,她的收入似乎隻夠付房租養孩子,這樣狼狽的生活又怎麼支撐她那偉大的仇恨!

有一天,她帶著金信和在超市買菜,碰到同鎮一個叫阿靈的姑娘,她們曾經是初中同班同學。農迎春很想躲開去,但躲不開,阿靈眼尖手腳快,大呼她的名字,衝上前來抱起金信和,誇孩子長得好看,還問農迎春老公是做什麼的。農迎春信口說給人家開車的。阿靈又問她現在做什麼。她說,我帶孩子,什麼都不做。阿靈說,不做工多好啊,有人養著。農迎春勉強地應對著。阿靈從她手裏搶過手機拔了一個號碼說,這是我的手機號,我有你的有聯係方式了,改天找你玩。農迎春委婉地推辭說,有了孩子哪有空玩啊,吃飯都打仗一樣,電影電視好長時間都沒得看了。阿靈說,你也太誇張了,不就一個孩子嘛,又不是一群,我們幾個老鄉聚的時候經常提到你,現在聯係上了,肯定要聚的。農迎春想盡快結束這次談話,假裝說要帶金信和上廁所,匆匆忙忙逃離現場。阿靈在她身後喊,再聯係哦。

過得一兩個星期農迎春突然接到陳錦的電話。農迎春離家幾年沒有回去過,更沒有和陳錦聯係過,所以,猛然接到個電話還是很吃驚的。陳錦說,迎春啊,我是錦姨,終於拿到你的手機號碼了,要不是阿靈前兩天回來告訴我,我都不知道怎麼聯係上你。農迎春尷尬地應付著,錦姨,我太忙了,顧不上。陳錦說,知道你們一定很忙,城裏的生活跟車子走得一樣快,但錦姨真是惦記你,怕你吃苦,一直找人打聽你的消息。農迎春鼻子有些酸了,她不喜歡自己這樣,跟她說話的又不是她媽媽,她犯不著。她說,錦姨,你還好吧?陳錦說,好,好,我什麼都好,我剛才在街上碰到阿靈,聽她說你結婚了,孩子都有了,這應該給我說一聲啊,我也替你高興啊。農迎春心裏想,阿靈真是個八婆。她跟陳錦說,我們婚禮沒辦酒也沒請客,就這麼過了,所以,也沒有通知到你們。陳錦說,你爸以前總跟我嘮叨,希望你好好讀書,以後嫁個斯文人,他擔心以後你嫁到城裏房子貴,所以一天到晚出門做生意,早早給你把錢攢上,說攢到你結婚的時候,給你一筆豐厚的嫁妝,誰想到他去得這麼早呢?現在好了,你嫁人了,孩子也有了,你給個卡號,我把你爸給你存的錢轉過去,你有空帶孩子回來讓我看看。

農迎春拿著那張銀行卡到櫃台上刷的時候還覺得像做夢,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突然繼承了一筆遺產,15萬。她拿著存折哭了整整一晚。她沒有好好讀書,也沒有嫁個什麼斯文人,她拿了這筆嫁妝卻沒有真正嫁過人,她做的事情沒有一樣合父親的心意,她想,這世上沒有比她更不孝的人了。

等她抹幹眼淚,她捏著銀行卡對著虛空發誓,爸,我會為老農家爭氣的,你等著吧。

農迎春用這筆錢開了一家米粉店,後來變成五家。她是為老農家爭了氣,隻是搭上了自己的身體。

農迎春天麻麻亮便起身,叫醒金信和。這時王碧蓮已經做好早飯,金主任特地安排吧幾個侄兒輩的陪同農迎春一同前往金家祖墳掃墓祭祖。大夥都在王碧蓮家一塊吃早飯,吃完出發。一行有七八個人,有的拎著供品,有的提著鋤頭,有人還拿了一大串鞭炮。農迎春隻交待王碧蓮買紙錢元寶香燭,她想,虧得這些親戚們準備得周全。

走了五六裏路,翻過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在山那一頭的背風地帶,有許多的墓頭,隱現在山上石頭和樹木中間。這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大家臉上都有汗了,金信和嚷著走不動,被一個大叔背在背上。清明剛過去兩個多月,他們路過的一些墳頭都清理過,新長的青草給這些寂靜的墓地帶來縷縷生機。金有禮父母還有爺爺奶奶的墳頭徹底被草木掩蓋了。到了地頭大家先拔草,農迎春帶著金信和也一塊拔,拿鋤頭的將墳邊的土給培起來。人多好做事,半個時辰,幾座整潔的墳頭呈現出來。等香點上,供品供上,鞭炮劈叭劈叭炸響,農迎春領著金信和磕頭。她對著墳頭說,金家祖宗,我今天帶著你們的後人金信和來祭拜你們了,請你們保佑他健康成長,學習好,孝順,以後有出息。她轉過頭對金信和說,這是你爺爺奶奶太爺爺太奶奶的墳,以後有時間就回來,最好是清明回來掃掃墓,記得你是有祖宗的人,就像這樹啊是有根的。金信和好奇地聽著看著,問了媽媽一句,我說的話祖宗們能聽到嗎?農迎春說,用心說的,就能聽到。

等儀式完成,大夥按風俗在老墳前吃了一頓午餐才往回走。農迎春讓金信和和大夥一塊先走,她晚點再回去。大夥也不覺奇怪,他們先帶上金信和往原路返回了。

農迎春跪在墳前,她對這墳裏的人沒有半分印象,她把他們想成自己父親的形象。她一聲聲地叫,爸啊,爸啊,哭倒在墳前。

父親去世那一年她21歲,那時她無心讀書,隻想往大城市走,父親成了她的阻礙,所以父親的死沒讓她覺得憂傷,反而有一種解脫。那個長年在外邊做買賣的男人隻不過把她養成人而已,往後還得靠她自己呢。是的,她在異鄉闖蕩,即便是她被男人拋棄了,即便是快流落街頭了,即便是拿了他為她準備的豐厚嫁妝,她都沒有認真地懷想這個男人。她自己萬萬想不到,當醫院告之她檢查結果,宣告她的生命在這塵世了無多日的時候,她躲在房裏失聲痛哭,她哭號的嘴裏喊的一聲聲竟然是爸爸,爸爸。像被禁錮多年的靈,在被釋放後報複性地吞噬了她的全身,她像墮入黑井那樣全身冰涼瑟瑟發抖,她隻有呼喊這個名號才能得到一絲溫暖,才能得救。如果爸爸在這裏,他會像她小時候闌尾炎發作,疼得打滾時,背著她一路狂跑,一路跟她說,不怕,不怕,爸爸在,沒事的,沒事的。那時父親會是最踏實地安慰。初中時她跟幾個女生被流氓盯上,晚自習回家時流氓屢屢找她們麻煩,是父親提了一根扁擔威風凜凜地揮掃,大聲宣告,誰再敢來惹迎春,我打斷他的腿!那時,父親是最高大的英雄。

她跟父親說,我真不是個好女兒,沒有保護好你給的肉身,但我已經盡力地在這個世界活得沒有遺憾。她用父親留給她的15萬的嫁妝,在幾年裏創造了一個奇跡,她將一家米粉店擴大成為五家。其實,在拿到父親給她留下來的那些錢,她已經深深悔恨,辜負了父親的期望和愛,隻不過她不願意承認,她想以另一種更為決絕的方式來告訴父親,自己是一個能幹的姑娘,既使她沒有讀好書,沒有嫁給一個斯文人,但她很能幹,她能將這15萬變成100萬。爸爸,如果你還在,想來你一定高興。爸爸,我錯了,請原諒我,我想你了,我想你了。農迎春一直在呼喚這個溫暖的名字,在這空曠的野外,聲音像風一樣漂浮在空中。

農迎春輕撫著墳上細土說,爸啊,我今天能來到斑竹村,是因為我不恨金有禮了,我一點都不恨他了,感情的事真是難搞懂,有時我都感覺自己不太了解自己。金有禮剛走的頭一年,我一直認為他會回來的,回來向我認個錯,我們重新好好過日子,後來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我開始恨他了,你想我一定咒他死吧,沒有,我從來不咒著他死,我希望他活著,活得很淒慘,老、窮、病,最後孤苦一人回來找我,趴在我的腳下請我原諒他,我呢,當著他的麵,牽著孩子的手和另外一個體麵的男人張揚而去,讓他趴在地上吃灰塵,而且,兒子就叫那人做爸。爸爸,這些年我腦子裏反複出現這個圖景,隻有這般才解氣,他死都沒有這般解氣,你說我是不是很惡毒啊?不過,現在這些都是沒有意義了,人爭那一口氣都是來氣自己的。我隻希望我離開以後,他能夠陪伴孩子,我的孩子不要一個人孤單單地活在這世上,他要有很多的親人,我不要他哭得時候,都不知道要叫誰的名字,想不到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的人。

農迎春坐在午後的陽光裏,她與金有禮曾經熱愛的片斷時隱時現,他們相愛,然後有了孩子,他是孩子的父親,是他讓她在這世上留了一粒種子,可以繼承她的生命,也許隻有他最懷念她。她享受過愛情,盡管它沒有完美的結局,可誰知道有多少愛情是有完美結局的?他和她就像一座橋梁,她倒了,他得在另一頭撐著。她死了,她的兒子不能沒有親人,沒有一個人記掛他,他也不記掛任何人。這是一種多麼淒涼的感受,就像今天她嘴裏呼喊的隻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能這樣,她要為她的兒子找到爸爸。一顆種子發芽開花結果,不是沒來由的,金信和不是一個孤零零的存在,他要有親人,有人關心他,愛他,他也有可以去關心和愛的人,至少他哭的時候,嘴裏呼喊的名字可以回答他。

農迎春在墳前把所有的心事傾吐了,她的身體輕了,她抬頭看一眼天空的太陽,覺得陽光直接照進了她的身體裏,讓她充滿了力氣。

回到村裏,農迎春跟王碧蓮說要回金家老屋去住。王碧蓮說,那屋很長時間沒人住了,得有一番收拾,還是住我家裏方便。農迎春說,我這已經算是回家了,怎麼能不住自己的屋呢?她問金信和,要不要回我們自己的家住?孩子高高興興地揮手說好。王碧蓮沒奈何,隻得找出掃把抹布一起幫忙。屋裏幾年沒有人住,倒不是很亂,隻是很多東西發黴了。農迎春打掃幹淨後,將被子抱到院裏去曬,又跟王碧蓮借了個小煤氣灶,到村口買了很多肉和菜,晚上生火做飯,還隆重邀請一幹親戚人來家裏吃飯喝茶聊天,磕瓜子。

昨晚上在金主任家裏的人基本又來到金有禮家了,大家繼續昨天的話題,可還是沒有人說得出金家兄弟的下落。農迎春說,沒關係的,既然金有儀在武漢打工,我就去武漢找他,我看現在村裏人的日子過得都不錯呢,我找到他一定勸他回來,沒有必要一定要外邊打工。有人說,是啊,現在種果樹就能賺錢,我們在農村花費少,日子過得不錯的。他們在外邊打工,掙得多花銷也多,存不了幾個錢。金主任說,金有禮家是分有地的,那些地現在租給別家種,如果他們兄弟回來,自己種些果樹瓜菜日子會能過得不錯的。

農迎春說,有禮家還有地嗎?明天我走之前去看看。大家說,明天要走了,不多住幾天了?這屋子剛有人氣呢。農迎春說,我時間不多了,什麼都得趕緊了。大家都垂下頭,被一種悲傷的氣氛給籠罩著。

金主任發話了,找不著他們兄弟,你就把孩子送回來,他是金家的人,我們全村替你養著,不敢說別的,要孩子上學是能保證的。農迎春拉著金信和跪到地上說,謝謝,謝謝大家。

第二天早上王碧蓮開了一輛電動車將農迎春送到金有禮家的田地邊。平整的畦地爬滿蔓藤,綠葉間結有拳頭大的小瓜。農迎春說,看起來好像南瓜哦。王碧蓮介紹說,這叫黃金瓜,可以生吃,當水果一樣,南瓜幾角錢一斤,這收購價就得一塊多一斤,我們這水土種這個好,瓜的水份足又甜。農迎春說,真不錯,我見到金家兄弟,得勸勸他們回來種地,這日子比在外邊混日子強百輩倍,要還有時間我都想來種。王碧蓮笑了,沒準你就把他們勸回來了,這麼多年,他們也算是在外邊闖蕩夠了。農迎春掏出手機對著這些地方拍了很多照片。

看完田地,農迎春收拾行李準備走了。金主任安排了一輛三輪,好些人將他們母子送到村口。農迎春讓孩子給來送行的每個長輩磕了頭。農迎春坐上車子的時候想,她是沒有機會再到這裏來了,而金信和卻和這裏連上了根。她摸摸孩子的頭說,寶貝,記住這個地方。金信和說,記住了,你不是告訴過我,爸爸就在這裏出生的嗎?我肯定忘不了。農迎春把頭別開,她不想讓兒子看到她眼中的淚水。以前她不讓孩子提爸爸,而這次她提出帶著孩子出來找爸爸,孩子心裏那股熱情讓她有些吃醋,又有些心酸。好在天真的兒子從來沒有發問,為什麼要找爸爸。

農迎春坐的是到恩施的客車,到了恩施汽車站她買了直達武漢的汽車票。

農迎春手上掌握的金有儀的線索就是金主任提供的金有儀的身份證號碼,和他在一家罐頭廠工作,那家罐頭廠附近有一個櫻花公園的這樣的信息。農迎春到達武漢後直接打車前往市公安局,之前查找金有禮的戶籍身份她已經有經驗了,金有儀在罐頭廠工作,應該辦有暫住證,這在公安局應該是有備案的。事情竟然出其順利,公安局的人說,這人你不用找了,他搶劫傷人被判四年,已關押半年多了。農迎春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她找到斑竹村想不到金家倆老會去世了一樣,金有儀竟然作為一名罪犯被關在監獄裏。

農迎春找到看守所,要求探監,有關負責人推說她和犯人非親非故,不準。在獨自帶孩子這些年,農迎春已經變成一個潑辣的女人,她能把一家米粉店變成五間,有她的處世原則。她認了一個死理,最不值錢的是人的臉麵,看上去最有臉麵的那些人其實最不要臉,而她為了活得有臉麵首先是不要臉麵。不讓她探監,她就天天到看守所大門口等領導,等了好幾天,高牆大院的,領導見不著,她急了,她可以死磨,但她沒這麼多時間來浪費了。她突然想到一招,直奔電視台新聞熱線報料去了,當然她爆料的內容不是看守所不讓探監,而是——一個臨死的女人帶著孩子尋親,目前唯一的線索在監獄裏。

新聞熱線的記者們正愁找不到這類有懸念的題材,馬上定了采訪方案。記者跟農迎春說,你配合我們,我們就能讓你找到你要找的人。農迎春說,隻要讓我找到要找的人,我無條件配合你們。她還加了一句,你們還有辦法能讓犯人減刑嗎?記者說,你人都沒見著,什麼情況都不清楚,想得可真多。農迎春說,多想沒壞處。

電視台說我們追求真實性,要拍真人,問農迎春有什麼顧慮嗎。農迎春說我一個快死的人了,還有什麼顧慮,沒有顧慮,隻是在孩子麵前你們不能提我的病情,還有,孩子的圖像上還是打個馬賽克吧。

電視台很快聯係上有關部門,農迎春到監獄探望金有儀批準了,這個過程電視台全程跟蹤錄相。

雖然事先被預告了農迎春來尋親的目的,但金有儀不喜歡這樣一次會麵。他黑著一張臉麵對鏡頭。他見農迎春的第一句話是,你找我沒有用,我不認識你。農迎春說,你長得還比較像你哥哥,就是比他矮點。你現在認識我了,我剛從你們斑竹村來,是金大伯他們告訴我你在武漢找工的。金有儀聽這麼一說,臉色稍緩和,又說,你來是想問我哥情況吧,要這些電視台來錄我幹什麼呢?我不想上電視,你還嫌我當犯人不夠丟人是吧。農迎春說,我隻有這樣才能見到你,請你原諒。金有儀說,你來找我無非是想問我哥情況的,可我還沒有進來前就聯係不上他了,聽說他跑內蒙古種蓿苜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農迎春說,哪我過後再慢慢找,我們就不說你哥的事了,就聊你的事,你出這麼大的事,應該聯係家裏人。金有儀說,這丟人的事為什麼要讓人知道,知道了又有什麼用?農迎春說,親人們知道了,會想辦法幫助你,如果你知錯了,想辦法減刑。金有儀說,我本來就不應該被判這麼重,我隻是個協從,我當時隻當好玩而已——說了半截,金有儀瞟一眼攝像機又不說了。農迎春說,我過後會找律師幫助你的。金有儀說,別費那個精力了,我怎麼都要關幾年的,你也等不及了吧?金有儀覺得這句話傷到農迎春了,停了一下說,我的意思是,孩子的事我根本沒有能力管。農迎春說,你沒有能力管就不用你管。金有儀笑了,那我們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和你之前也不認識,也沒聽我哥說過你。農迎春讓電視台工作人員把金信和帶過來說,我把孩子帶來看你這個叔叔,主要是認個親人,我的情況你知道,以後除了他父親你就是他最親的人了。以後孩子長大了,你老了,他可以照顧你。她扯一把金信和說,叫叔叔。金信和叫了一聲叔叔。金有儀盯著金信和看說,長得是有點像我哥,你叫什麼名字?金信和說,我叫金信和。金有儀說,哦,信字輩的,行,我記住了,以後等我出去了你來找我,我認你。農迎春說,我在斑竹村住了三晚,給爸媽也上了墳,在我們家老屋還住了一晚,都是鄉親們幫安排的,村裏人不錯。以前聽你哥說村裏窮得很,現在我看生活還過得不錯,很多年輕人都不在外麵打工了,回家創業了,我想勸你也回去。金有儀說,回去做農民鋤地?我不回去。農迎春說,在外麵在想找到家的感覺很難吧?斑竹有你家房子,有地,有親戚,等服完刑回去,找個老婆,種種地,安穩過日子。果樹現在很賺錢,我給你投資,你出來後可以種果樹,在家裏有住的有地種,平安過日子。金有儀說,我不要你的錢,你留著治病吧。農迎春朝金有儀使了個眼色說,我身體好得很,那些錢讓你多種果樹,開花結果的樹,我聽起來都高興。

農迎春說完轉頭和電視台的人說,我們錄節目就到這裏結束吧。電視台把鏡頭對準金有儀說,你怎麼也要表個態啊,不然這節目錄有什麼意思?金有儀對準鏡頭說,聽嫂子的,等我改造完我一定回家,侄兒我來養。農迎春低聲地說,說話算話,這話可不能胡亂說了。金有儀看了一眼農迎春對電視台的記者說,我有話跟我嫂子說,單獨的,不要你們拍,管教旁聽就可以了。

電視台的記者老大不願意地站著不走。農迎春過去說,記者,等會我會跟你們去請個律師,替孩子叔叔找機會減刑,你們看有沒有新聞價值,有的話先到門口等我幾分鍾。電視台記者扛著攝像出器材不情不願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