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詩人吳芳文的《倒栽柏》：
高僧到此是何年？古柏青青碧接天；
曆盡風霜仍挺拔，節彌勁兮誌彌堅。
謁上饒集中營
初冬的茅家嶺，楓林開始轉紅，香樟樹的翠綠青葉中已夾雜著黃色，零零星星的小雨飄飄灑灑，天空低沉而陰冷。我們這一群人下車後在上饒市作協副主席石紅許的陪同下從右側門走進上饒集中營烈士陵園。踏著濕濕的青草和潤潤的泥土，穿過一片香樟樹林，見到一座墓碑，碑上立著一個女兵頭像：軍帽、短發、年輕的圓臉，昂揚的神態。墓碑正麵鑲刻著“施奇同誌浩氣長存”八個大字。施奇是新四軍軍部機要員，“皖南事變”被捕後被國民黨軍輪奸致病，1942年6月8日深夜被活埋於此地。
1941年1月，國民黨頑固派發動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上饒集中營就是皖南事變的曆史產物。它是國民黨1941年3月在上饒茅家嶺、周田、李村、七峰岩、石底等地設立的一座規模龐大的法西斯式的人間地獄，主要囚禁皖南事變中談判被扣的新四軍軍長葉挺和彈盡糧絕被俘的新四軍排以上幹部，還有部分從東南各省地方上搜捕來的共產黨和其他愛國進步人士，共計760餘人。
在上饒集中營革命烈士紀念館內，一組組數字讓我震撼：
囚禁新四軍排以上幹部650餘人；
被殺害近200人；
新四軍高級幹部被殺害的有三支隊司令員張正坤（1941年秋被殺），軍政治部秘書長黃誠，軍政治部組織部長李子芳（1942年4月23日與黃誠一起遭下毒後被勒死）……
被關押50餘名女同胞中，最為突出的以李捷為首的“七姐妹”被全部殺害；
金、木、水、火、土、風、站、吞、絞、毒十種酷刑和另外十種常刑、三種特刑、一特別操……
盡管國民黨頑固派殘酷迫害新四軍將士和愛國人士。在上饒集中營裏，被囚的共產黨員和革命誌士為了堅持真理，捍衛尊嚴，麵對殘暴的敵人無畏無懼，堅貞不屈，革命誌士們在監獄中集體創作的詩歌《一月的雪花》就是他（她）們頑強鬥爭的寫照：
一月的雪花灑滿了皖南/雪花掩蓋著同誌們的鮮血/為了向敵寇心髒進攻/我們曾頑強地戰鬥不息/。沉重的鎖鏈已拖了經年/我們天天在痛苦中熬煎/為了民族的生存和自由/我們在忍受著無情的皮鞭……
抄完《一月的鮮花》，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熱淚已經滿麵，抄本已經濕了二頁。這是鮮血的詩句，是生命的詩句，是共產黨員和革命誌士用鮮血和生命奏響的愛國主義和革命英雄主義的頌歌！是感天地、泣鬼神的正義之聲！
葉挺軍長在牢房牆上曾寫下光照千秋的詩句：“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正氣壓邪氣，不變應萬變，坐牢三個月，勝讀十年書”。多麼豪邁的呼喊！多麼大氣的音頻！這樣錚錚鐵骨的詩句也隻有正氣凜然的葉挺將軍在這種特殊環境中喊得出來。
與我們同時進入紀念館的還有一個旅遊團，說是北京來的，清一色中年人，都是幹部，和我們一起認真聽講解員詳述。先烈可歌可泣的事跡讓大家深受感動，我聽見身旁一位同誌對他的同伴說要組織他單位的中、青年幹部來上饒集中營和井岡山接受教育，讓中青二代人懂得繼承先烈的遺誌，避免變節腐敗。
聽到這位北京同誌的細語，忽地想起十六大以來劉方仁、王懷忠、韓桂芝、王有傑、杜邊成等一大批高貪的落馬，2009年又有貴州省政協主席黃瑤、北京市副市長劉誌華、廣東省政協主席陳紹基、遼寧省人大副主任宋勇等12高貪被判刑。一年之中，省部級就揭出了12個，那麼廳局級、縣級、科級貪官又知多少？這些貪官曾經都是各地“紅極”多年的革命幹部，就他們的所作所為，怎麼去麵對這一批批奉獻鮮血和生命的革命先烈？就他們這樣的“革命幹部”、“高級幹部”，麵對“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葉挺將軍，麵對為了民族的生存和自由而經年拖著沉重的鎖鏈，天天忍受著無情的皮鞭和痛苦的熬煎的共產黨員和革命誌士們，能不汗顏嗎？
紀念館大廳內，是國家領導人的題詞，其中有劉少奇主席題的詞簡而精，是：烈士精神永垂不朽！
但願我們當代的人們能從中得到珍貴的人生啟示。
一個人與一座園
初聽到“退思園”的名字，咋一聽覺得怪怪的。古代園林取名多根據主人建園的原意和後來哲人們的想象：如上海“豫園”，是明代建園主人潘允端取“愉悅雙親，頤養天年”之意；上海“曲水園”，是文人雅士應知縣之邀在園中吟詩宴飲，見園內池水迂回，取王羲之蘭亭會飲，曲水流殤之意；鬆江“醉白池”，取名於蘇東坡《醉白堂記》；揚州“個園”，是主人愛竹，竹葉形狀似“個”，故取名個園；嘉善西塘“醉園”，得名於《醉經堂》，其“醉經”意為沉醉於“四書五經”之中；蘇州木讀“虹飲山房”，是因園主徐士元酒量極大，號稱“虹飲”而得名……退思二字代表什麼？去同裏的路上，我一人獨自苦思，但久思而不得其解。
進入退思園，才得知此園建於清光緒年間，園主名叫任蘭生，曾官至三品，在安徽任按察史時被彈劾，任蘭生被革職還鄉後，花了十萬兩白銀建造了這一私家園林，園名取自《左傳·魯宣公十二年》中的一句話“林父之事君也，進思盡忠，退思補過”，有園主人退則思過之意。
導遊一席話令我仿然大悟。不過，園主人用園名表述思過之意，這其中必有細節，必有因果，帶著仍然的疑惑，我在退思園內來來回回轉了兩圈，認真地聽講解仔細地觀察了解。
退思園是一座小巧玲瓏的花園，全園占地9.8畝,建築結構上分東西兩個部份，自西向東，依次為宅、亭、園，園內集中了江南園林的樓台亭閣、廊舫橋謝、廳堂房軒等建築，均貼水而築，而且春夏秋冬、琴棋書畫，各景俱全。雖由人做，宛若天開，移步換景，精致至極。於2000年被列入了世界文化遺產目錄。是江南古鎮唯一的世界文化遺產。
園子的西部為廳堂住宅：建有轎廳、茶廳、花廳，過備弄為住宅，有十樓十底走馬樓，以及下房五間。東部為園林，兩部之間有月洞門相通，門洞上有兩塊磚刻，書有“得閑小築”和“雲煙鎖鑰”。洞門外，一個亭子臨水而立，稱作“水香榭”，專供遊人觀賞池內遊魚和荷花。往北是回廊，壁上嵌有清朝書畫家惲南田的石刻。西北角有一花瓶門，進門左轉彎有一小樓，稱“覽勝閣”。向東，入四麵廳，即到全園中心，稱“退思草堂”，在此可以環顧四周不同景色。過草堂往東，有一琴房，窗前道影、飛鳥掠水、柳枝拂麵，有無限詩情畫意。旁有三曲石橋，橋上架有紫藤棚，過橋設有假山，過山洞曲折盤旋而上，進入高處“眠雲亭”。由亭下山往左轉彎處有一小軒，名“菰雨生涼”，出小軒，又繞假山拾級而上，對麵有“辛台”，中間架有天橋。
我沿著九曲回廊漫步其間，企圖找到120多年前園主人當時的心境和動機。任蘭生官場失意，不管他當時被彈劾革職是什麼原因，也不管他是罪有應得還是遭人排擠，曆史上官場上演繹的是非曲直永遠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我隻想他在斷送前途後的那份瀟灑淡定、閑情逸致。他將田產賣後分給鄉人，袁中丕先生在《退思園三代善舉》一文中說到，任蘭生落職回鄉後，曾“將祖傳及自置的糧田一千零八十畝五分八厘六毫捐作義田，還以四畝四分六厘地基建莊屋家祠一所，共值銀一萬零二百六十八兩七錢四分四厘”，用來完成父親任酉生前未竟的“恤助孤老、不吝興學、造福桑梓的義善之舉”。（見《蘇州雜誌》1998年第５期）。
任蘭生建園的動機是清高的，占地麵積僅有9畝8分，建造時園主不講究園林的氣勢與氣魄，追求布局小巧玲瓏，而不露富。他不是沒有地，更不是買不起地，他不願把園像“虹飲山房”、“端園”那樣誇張，也不想十全十美，故不足10畝。設計上以詩文造園，追求園林的神韻與詩意，各類建築布局力求精致與玲瓏，體現出園主人的思想品味是力主清淡與素樸。
取名是花費了他好多時間，“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他借建園表明自己的從前和以後，在職時已盡職盡忠，革職後沒有怨言，而是認真思過。
園中一艘石舫名為“鬧紅一舸”，取自南宋詩人薑夔的《念奴嬌·鬧紅一舸》，這是一首詠荷詞，它對荷塘景色的描繪把讀者帶到了一個光景奇絕清幽空靈的世界，薑夔以這首托物比興的詠物詞借寫荷花寄托了他對自己的超凡脫俗的生活理想的追求，任蘭生取此名是自喻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和如荷花顧影自憐的心境。
既名退思園，“退思草堂”當然不可缺。“退思草堂”是全園的中心，是退思園的主景建築，草堂樸素淡雅，不求華麗，無論是門窗裝飾，還是家具陳設，處處體現了園主人“退則思過”這一思想，這在園林建築中是獨具一格的。退思草堂坐北朝南，貼水近湖，視野開闊，園中山水盡收眼底。隔池與“苑雨生涼”、“天橋”、“辛台”和“鬧紅一舸”相對，環水池而築的“九曲回廊”與草堂相連，蜿蜒曲折，高低起伏，牆上的漏花窗刻“清風明月不須一錢買”詩句，借以寄托對大自然的感激之情。這種將詩句製作於漏花窗上的做法，在蘇州園林中也是僅此一例。
據資料，“任蘭生，（1837—1888）同裏鎮人，清鹹豐八年（1858年）入皖軍。因鎮壓撚軍“有功”，清光緒三年（1877年）署鳳潁六泗道，五年實授。任內倡捐募銀10萬餘兩，賑濟河南災民11萬人，築鳳陽城池，修驛道驛舍，還雇請江浙蠶戶教當地農民育蠶繅絲。光緒八年，署安微按察使，備倉積穀，防饑荒。光緒十年，內閣學士周德潤彈劾任蘭生盤踞利津，營私肥己，上命戶部尚書崇綺、內閣學士廖壽恒於十一年正月將任蘭生解任候處分，後經旋查所劾皆不實，惟留用屬下屠幼學為知情徇隱，被部議革職。後經張曜、曾國荃保奏，又經鳳潁六泗士紳聯名上書，於光緒十三年複職。十四年，黃河決堤，他又奉檄到皖北一帶辦理賑濟災民的事務，“乘騎周曆轄境，形神並罷，疽發尾閭”（見《神道碑銘》），光緒十四年（1888年）四月十九日病逝於潁州，年僅五十歲。朝廷贈其內閣學士，事跡宣付史館立傳，附祀英翰公專祠。
退思園“建於清光緒十一年到十三年”。對照《清史列傳》所述，這三年正是任蘭生被劾落職家居同裏的歲月。退思園剛剛建成，任蘭生還沒有盡情欣賞自己用心完成的作品，更沒有在“退思草堂”享受退思的悠閑，便接到朝命複職，匆匆地趕往安徽去上任，次年馳驅轄境救災保民，卒於任上。任蘭生之死可謂英年早逝。在病榻之上，他“諉至在三，易簀之際，猶顧問水勢，以手畫災狀，無一語及家事”。從記載看，任蘭生是在抗洪救災的工地上深受重傷的。在他彌留之際，心裏依然牽掛著洪水災情，沒有提及一句家中的話語。他是因為抗洪救災而殉職的，是一位公而忘私的真君子。
我倚在“退思草堂”沉思，建造私家園林曆來講究三分工匠七分主人，主人的思想、品味，決定著園子品味的高低。小小退思園，積澱了任蘭生整個人生中思想的精華和文化的情懷，她是一首美麗的抒情詩，一幅精致的立體畫，師法自然、以少勝多、巧奪天工、秀色奪人、精致淡雅。特別是她的貼水置景，被譽為江南園林之小園極則，疏朗錯落的樓閣亭台，融會了人類自然本性和生命真諦的天人合一，生動地說明了中國園林整體空間意象的魅力，
充滿濃鬱的建築美和人文美。其藝術、自然與哲理的完美結合，體現出當年造園主人寄托情懷、觀念和哲理的理想審美境界，表現了造園主人的道德情操和精神品質，使退思園獨具特色魅力。
建園的二年多是任蘭生人生中處於低潮的日子。這種日子我曾經在1985年經曆過9個月（見本散文集中的《四上武功山》），可謂深有體會，在中國人的世俗目光裏，隻要你遭降職、受調查，你再清廉也是貪官，你再忠誠也不是好幹部，從古至今皆如此。任蘭生卻把這些置之度外，悠悠萬事，我幹我的退思園。任蘭生的可貴不在“進思盡忠”，而重在“退思補過”。“進思盡忠”對在朝為官的人而言，大部分人是能夠作到的，任南生也做得很不錯。“退思補過”這句話好說卻不好做到，遭受過打擊的人都會說“退思補過”類型的話來表達自己，可是，真正能做得到的，從古至今有幾人？我見過最多的是怨天尤人、借酒消愁、借詩發泄、打發日子的人。任蘭生不同，他諳知革職後麵臨的人生艱險，他把官場的失意，內心的鬱悶，人世間的冷酷扔在一邊，一心撲在建造退思園上，這才有了今日美麗無比的退思園。
任蘭生是成功的，他的退思園已聞名於世界，他的“退思盡忠”已成為傳世美談。任蘭生的成功在於把糾結繁瑣的人生問題簡單化，把錯綜複雜的官場和社會問題簡單化。他與世人的不同之處是用“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來看社會，看官場，看人生。對於人生的選擇，我欽佩的是他對自我的負責和對社會的負責。生命本無所謂意義，精神也無所謂高尚鄙俗，但任蘭生卻在追求中讓生命發出光輝，讓精神走向高尚，這就是任蘭生的本色。如今的紅塵中人，真正做到“進思盡忠，退思補過”的有幾人？
對任蘭生造退思園，真的是退思補過嗎？任南生是真的“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嗎？很多人會這樣想，我也曾經這樣想過。我想我們不能形而上地把清朝與現在比，古人和當代人，不論思想、素質、情懷，都與時代和社會關聯，但不論是古人和當代人，他的精神和靈魂永遠是一致的，任蘭生和他的退思園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任蘭生離開我們一百二十四年，百年滄桑，但他創下的精神家園和視覺效果仍在，那段曆史的根脈仍在。
在退思園內漫遊，我感覺著一股書香的寧靜在處處流溢，一種超逸的氣韻深潛在庭院的每一個角落。在這裏步子是閑散的，宅院是寧謐的，水麵是平靜的，動機是深刻的，氣氛是“退思”的，但閑散中涵蓋著熱烈，寧謐中藏著鮮活，平靜中深潛著活力，深刻中透顯出理性，“退思”裏充滴著人生目標。這是否就是任蘭生對人生的思考？我想是的，就是這麼一塊如鏡的水麵貼著寧靜的園子，深潛不露，平樸無爭，他生命的價值在於靜在於藏在於退思在於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