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泉停下嘀咕,看了看安樂王的背影。
安樂王逆著光,瘦弱的身影,那般淒涼蕭索。
剛剛王爺不是還很高興麼?怎麼一會兒就說出這番話來?
成王敗寇,本來就是如此。如今能留的命在,還有個王爺的頭銜,不是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麼?
“王爺……”周泉輕喚了一聲。
安樂王卻是連頭都沒回,“你看著打點吧,我累了,去歇會。”
先皇殯天,停靈七日之後,由新皇扶靈送至宮門外,其餘直到皇陵的路程,由安樂王代為相送。
先皇下葬之後,新皇正是冊封路南飛為皇城司總指揮使。
封宣紹為帝師,並請宣紹任丞相之職。
不過被宣紹拒絕了。
宣紹躲在家中,閉門謝客。
見宣紹拒絕新皇任命為丞相的旨意,眾人十分不理解。不管是站在一旁觀望之人,還是路南飛等和宣紹一向親密之人,都不知道他為何要這麼做。
但宣紹是真的閉門謝客,連路南飛,路明陽等人都被宣家家仆攔在了外麵。
路南飛趁著夜色翻進了宣家的院子。
卻在外院尋不到宣紹的人影。靠近內院,卻一時踟躕,不知能進不能進。
內院乃是女眷活動的地方,如今又是夜裏,萬一遇見誰,倒是平添尷尬。
路南飛站在內院之外,猶豫之時,煙雨已經聽到他的動靜。
“路大人來了,相公也不去見見麼?”
煙雨抬眼,看到宣紹正將宣瑤期抱在懷中,輕輕的晃著,口中還哼唱著他昨日才學會的歌謠。
宣紹的聲音很好聽,這麼輕輕柔柔的唱著哄孩子的歌謠,比女子輕柔的聲音多了幾分硬朗,他壓低的嗓音卻又透出幾分柔情,更是格外好聽。
宣家的男人看來大都偏心眼兒,宣璟小時候可從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宣琸分明在一旁瞪著大眼睛,看著自己的爹爹,張著小手想要爹爹抱,可宣瑤期隻含糊的呢喃了一句“爹……”也不知是在叫爹,還是無意中的發音,就把宣紹樂的直將女兒抱在懷中不肯撒手。
煙雨似乎已經預見到,這宣瑤期定然會被公爹和宣紹給嬌慣成驕橫跋扈的大小姐的!
宣璟小時候雖有宣夫人和宣大人寵著,但起碼他會怕爹爹和娘親。
如今看宣紹對宣瑤期的樣子,隻怕將來瑤期不會怕他,騎他脖子上揪他胡子都有可能。
待宣瑤期終於在宣紹懷中睡著,宣紹將女兒交給乳母抱下去。才回頭看著煙雨問道:“他走了麼?”
煙雨側耳聽了聽,“還沒,等在二門外,估計你再不現身,他就準備闖進來了。”
宣紹輕笑,“娘子先歇下,我去去就回。”
煙雨點點頭,目送宣紹出了房門。
宣紹拒絕皇上封他為丞相的原因,他並未向煙雨解釋。
但煙雨見他這幾日似乎心情格外好,臉上的笑臉也多了起來,雖然他的笑臉多半是對著她和對著女兒的。
但他心情不錯,煙雨感受得到。
丞相之事,想來不會到此為止,定然還有後續。
宣紹出了院子,見到路南飛之時,果然見他已經急得要往二門裏闖了。
煙雨聽得兩人去了書房,離得遠,雖夜裏寧靜,但兩人說了什麼,她卻是聽不到的,她倒也未刻意去聽。
不過多半個時辰,宣紹便回來了。
兩人洗洗睡下,宣紹什麼也未說。
又過了兩日,皇帝再次下旨,言辭懇切,請宣紹為丞相,並禦賜丞相府,連匾額都是皇帝親自題字,宮中打造,鎏金的匾額都送到了禦賜的丞相府邸之內。
這次皇帝未等宣紹拒絕,竟親自出宮,微服來到宣家,親自見宣紹,頗有些請帝師出山,肩負輔國重任的意思。
雖說是微服出宮,且宣家也就在臨安住著,但皇帝的陣仗仍舊是不小,以防萬一,皇城司是緊張戒備,從紫禁城到宣家,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小販,多少行人都是皇城司侍衛偽裝而成。全神貫注,緊張戒備的保護著皇帝的安危。
兩道聖旨,並有皇帝親自出宮相請,宣紹再拒絕,就顯得無禮了。
所以這次宣紹領旨謝恩。
轉瞬間,再次登臨朝堂的政治中心。
皇帝此舉也被傳為佳話。
朝堂之上的風向說變就變,誰能想到半年多以前,還是一聲不響,被貶謫到底的宣家,先是出了個率兵十萬的大將軍,後又出了帝師丞相?徹底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宣家從三進的院子搬入禦賜的丞相府之時,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當初宣家遭貶謫之時,拿了錢棄宣家而去的家仆如今更是腸子都悔青了!倘若不是那時候眼皮子淺,如今他們也是丞相府的家仆了,那走出去,都可以用下巴看人的!走到哪兒不被人巴結著?
不過後悔也是晚了,這時候最後悔的應該是皇城司大獄裏的兩個人。
高坤被玄機子斷了手筋腳筋,廢了武功,又被折磨的幾乎已經脫了人形。
穆青青雖沒有受什麼酷刑,但內心的懼怕煎熬,卻是比什麼刑罰都來的更讓人痛苦。在獄中關了一個多月,她已經落得皮包骨頭,麵容枯槁,哪裏還能瞧得出當初的美豔動人。
皇城司拿出宦官高坤勾結西夏使臣,送美人穆青青蠱惑聖心,妖言惑眾,敗壞朝綱的證據來。
新皇下令,高坤、穆青青遊街示眾,並斬首與午門之外。
高坤被帶出皇城司大獄之時,許久未見陽光的他多時都沒能睜開眼睛。耳中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宣丞相如何如何。他心中微微有詫異,仔細聽了一會兒,還未回過味兒來,人已經被推上了囚車。
他的脖子上掛著沉重的枷鎖桎梏,手腕也已經疼得沒有知覺,囚車晃晃蕩蕩,自是不能和當初他那寬大舒適的八抬大轎相提並論。
高坤心中滋味,難以言說。
眼睛漸漸適應了陽光,眼前的一片煞白漸漸褪去,剛能看清周遭景致的輪廓,迎麵一個臭雞蛋砸來。
黏稠的蛋液糊了他一臉,還未清晰的視線又被雞蛋液給擋住。
不知那臭雞蛋是誰砸的,但好似是給圍觀之人起了個頭,臨安多少年沒有遊街示眾再砍頭的熱鬧看了,百姓們群情激昂,掂著一早就準備好的菜籃子,裏麵爛菜葉子,擇剩下的菜梗子,臭雞蛋,爛豆腐,不斷的往囚車裏的犯人身上招呼。
後麵傳來一聲女人的驚叫。
高坤向回頭去看,但脖子上的枷鎖讓他扭頭艱難。
隱約能分辨出那是穆青青驚呼的聲音。
他嘴角裂開一個淒惶的笑,當初他算計穆青青入宮的時候,如何也不曾算計到,今時今日,他會和穆青青一道乘著囚車,還要一道被砍頭。
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在總管的位置上逍遙下去。
玩弄朝綱,玩弄那些看不起閹人的大臣們。
他以為隻要對付了宣家,對付了宣紹,他就可以高枕無憂的以俯視的姿態,看著朝綱,看著群臣,甚至……看著皇帝……
不曾想,還是將自己玩弄了進去……
身上的血腥之氣,漸漸被腐壞的雞蛋,菜葉子的味道掩蓋,渾身黏膩,有幹了結痂的血,有掛在頭上的蛋殼菜葉子,更有他一直想要擺脫的屈辱……
他一直不擇手段的向上爬,一直算計著別人,到頭來,還是被人算計了……
高坤不知道自己在囚車裏晃蕩了多久。
感覺到頭頂的陽光越來越炙熱,好似從中天直直曬下來的時候,囚車停了下來。
群情激昂,跟著囚車看熱鬧的百姓也被攔在了侍衛的人牆之外。
高坤被人從囚車裏拽了出來,推推搡搡。
這才艱難的撐開眼睛,看著和他一般狼狽的穆青青。
他咧嘴笑了笑,但他的目光掠過監斬台之上的時候,卻是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看到了宣紹,看到了那個他最想要算計,他自從入宮得勢以來一直都針鋒相對的人。
如今他為階下囚,狼狽至極。
宣紹卻安坐高台之上,清冷高貴。
成王敗寇,簡單的四個字,原來竟是如此的殘忍。
高坤心中憋悶至極,奈何手腳都動不了,隻能被人拖著,扔在斷頭台上。他生生嘔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