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幻的思念
最痛的感覺,最傷的情感,是那些荒謬的事情:渴望得到不存在的事物恰恰因為其不存在;思念從不曾發生過的事情;渴望得到本應該能得到的事物;悲歎自己不是別人;對世界的存在心存不滿。所有這些心靈意識的半色調調成一幅描畫我們的淒慘圖景和永恒日落,呈現在我們麵前。我們對自己的感覺就像薄暮下的一片荒原,河邊不見一舟,唯見蘆葦叢憂傷的擺動,波光粼粼的河水在兩岸之間變得越來越暗。
我不知道,這些感覺是不是惆悵情緒引發的慢性癲狂,或從我們經曆過的前世遺留下來的某種追憶——這種追憶混亂、交錯,仿佛夢中所見,即便我們知道那是什麼,它們以荒謬而非原初的形式出現在我們麵前。我不知道我們曾經是否真是其他生物,我們感知到的他們的那種更好的完整性,在我們當下生活的二維空間裏,充其量以一種不完整的形式,成為一個已喪失完整性的粗略概念,僅僅是他們的幻影。
我知道,有關這些情緒的思考攪得心靈隱隱作痛。我們無法構思出與它們相對應的事物,亦不可能找到什麼去替代它們在我們想象中所包含的事物——這一切重壓就像一張嚴厲的判決書,無人知道在什麼地方,由什麼人或出於什麼理由去宣讀。
然而,這一切感覺所留下來的隻是一種對生活及其態勢的不可避免的反感,是對一切欲念及其所有表現形式的預先厭倦,是對一切感覺的普遍憎惡。在這些悲憤鬱結的時刻——成為一個情人、或英雄、或快樂的人——皆成為不可能,甚至在夢中亦是如此。一切感覺皆虛無,甚至於我們的思想亦是如此。一切都用我們無法理解的其他語言表達出來——在我們看來不過是一連串無意義的音節。生活、靈魂、世界皆為虛無。諸神皆死於比死亡更甚的死亡。一切比虛無更虛無。一切是虛無之中的混亂。
想到這裏,如果我舉目四望,看看現實是否能澆滅我的渴望,我會看到毫無意義的鋪麵,毫無意義的麵孔,毫無意義的姿態。石頭,身體,思想——一切都已死去。所有運動都歸於靜止。對我而言,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非我所知,不因為它們陌生,而因為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世界悄然流逝。我在心靈深處——這一刻它是唯一的真實——感到一種無形的悲愴,像一種黑屋子裏的啜泣聲。
我感傷時間的流逝
我沉痛哀悼時間的流逝。不管什麼東西,當我失去它時,總會產生一種誇張的情緒。住了幾個月的那間淒冷的出租屋,每周呆上六天的那家鄉村客棧的餐桌,甚至那間我花上兩個鍾頭等火車的陰暗的車站候車室——是的,失去它們使我傷心。但是,生活中的這些特別的東西——當我失去它們時,我的每根神經都敏感地意識到,我將永遠不能(至少不會在完全相同的時刻))再見到或擁有它們——形而上地令我悲傷。我的靈魂驟然裂開,天國的冷風吹過我蒼白的臉龐。
時光!昔日的時光!有些東西——一個聲音、一首歌、一絲香氣——揭開我心靈回憶的序幕……我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我!我再也無法擁有過去的所有!死去的人!那些童年時代曾經愛過我的、死去的人。當我想起他們,我的整個靈魂在顫抖,我感到自己遭到每一顆心靈的遺棄,孤零零地在自我之夜遊蕩,像一個乞丐,在每一張悄然緊閉的大門前哭泣。
假期隨筆(二)
兩條小海岬將小海灣和沙灘與世隔絕起來,在這三天假日裏,我在這小海灣躲避著自我。通往沙灘的簡陋階梯,上半截用木質台階建成,下半截直接在岩石上鑿出,邊上搭建了鏽跡斑駁的鐵扶手。每當我走下這古老階梯,尤其是走在下半段的岩石台階時,我離開自己的存在,並找回了自我。
神秘學者(至少,他們中的某些人)說,靈魂達到最高境界時,它會在感覺或部分回憶的牽引下,喚起前世的某個瞬間、某個麵孔或某個影子。當靈魂回到比今生更接近事物的初始狀態時,它會體驗到一種童年和自由的感覺。
我走下這人跡罕至的階梯,然後,緩緩踏入永遠空無一人的沙灘,就好像被施了什麼魔法,我找到更接近本我的單原子狀態。某些日常存在的方方麵麵和諸多特征——通過欲念、憎惡和憂慮表現出我的日常本質——從我身上消失,像逍遙法外的逃犯,漸漸消失,變得麵目全非,我達到一種精神疏離的狀態,記不起昨日的事,也無法相信日複一日附在我身上的自我真正屬於我。我平時的情感,我平時不規律的習慣,我與別人的交談,我對社會秩序的適應——我似乎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一切,像一本已出版的傳記裏被刪去的頁麵,或某些小說裏的情節,當我一邊讀裏麵的某個章節,一邊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故事的線索突然斷開,結果,情節落在地上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