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19)(2 / 3)

我的命運像一個不懷好意的造物追隨著我,它隻能對我自知無法得到的東西產生渴望。如果我在街上看到一個適婚年齡的姑娘,在那一瞬間我會去想象(盡管我看起來若無其事),如果她屬於我會是什麼樣子。而鐵的事實就是,十步之內她將去見那個明顯是她丈夫或情人的人。浪漫將導致悲劇: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局外人可能會將它看做是一場喜劇;然而,我將兩者混在一起,因為我既浪漫又是自己的局外人,我將頁麵翻過有諷刺意味的另一麵。

有的人說,沒有希望的生活令人難以忍受;還有的人說,希望使生活變得空洞。對我而言,無論停止希望或沒有希望,生活都隻是一幅將我畫入其中並供我觀看的外在圖畫。生活像一出沒有情節的戲劇,僅用來悅人耳目——像前後不連貫的舞蹈,在風中沙沙作響的樹葉,雲彩裏不斷變化色彩的日光,以及城市裏蜿蜒曲折的古老街道。

在很大程度上,我與自己寫下的散文幾乎一致。我用語句和段落將自己鋪展開來,給自己加上標點,我一遍又一遍布置一連串意象,像一個用報紙將自己裝扮成國王的孩子。我以這種方式用一連串詞語創造了韻律,像一個瘋子用幹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這些幹花在我夢裏依然鮮活。最重要的是,我很冷靜,像一個布娃娃開始注意到自己,偶爾搖頭以便使帽子上的小鈴鐺發出聲響,死者的生活叮叮當作響,對命運發出微弱的警示。

然而,在這平靜的不滿之中,以這種方式去思考的空虛感和單調感曾多少次緩緩注入我有意識的情緒裏啊!我曾多少次感覺到,就像從斷斷續續的聲音裏聽到了某種聲音,我所感受到的這種生活的潛在苦澀與人類生活離得如此遠——在這種生活裏,除了產生自我意識什麼也不會發生!我曾多少次從這樣的自我放逐中醒來,我偶然看到,成為一個徹底的小人物是多麼得好,這個快樂的人至少可以感受到真正的苦澀,這個知足的人可以感受到疲勞而不是單調,遭受苦難而不是想象自己遭受苦難,殺死自己,是的,而不是看見自己死亡!

我使自己成為書裏的角色,過著人們從書裏看到的生活。我的一切所感都隻是感覺(與我的意願背道而馳),以便我能記下我的所感。我的一切所思都立刻化為詞語,混入擾亂思想的意象,鑄成別樣完整的韻律。經過這麼多的自我修改,我毀掉我自己。經過這麼多的獨立思考,我不再是我而是我的思想。我探測自己的深度,並放棄這種探測。我終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是否深刻,唯有用肉眼來探測——像井底幽暗而生動的倒影——映出我那張對自己的觀察進行觀察的臉。

我像一張撲克牌,屬於一套古老而又難以辨認的紙牌盒——是一艘沉船的唯一幸存者。我活著沒有意義。我不知道自己的價值,找不到可以與自己作比較的東西,以探索自己的價值。並且,做出這種探索對任何人毫無用處。此外,用一個又一個意象描述自己——不是帶著真實,而是將謊言混入其中——我最終更多地成為意象而非我自己,我敘述下自己,直到我不再存在。我將靈魂彙聚於筆下,除了寫作別無它用。然而,反應停止,我重新屈從於自己,我回到從前的我,即便這個我什麼也不是。我哭不出的少許眼淚在呆滯的雙眼裏燃燒,我感受不到的少許痛楚卡在我幹涸的喉嚨裏。但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我在哭泣,我為何而哭泣,我亦不知道為何我沒有哭出來。虛構的東西向影子一樣追隨著我。我想要做的就是進入睡眠。

傷悲

我的靈魂和與心靈之中充滿了恐怖的疲憊。我內心傷悲,因為我從不傷悲,我不知道,在想念這悲傷之際,自己心存怎樣的懷舊之情。伴隨著每一個日落,我向著希望與肯定落下。

真實的虛幻

有些人在承受真正的痛苦,因為在真正的生活中,他們無法與匹克威克先生生活在一起,或者不能握住瓦爾德先生的手。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那本小說,我留下了真誠的熱淚,因為遺憾無法生活在那個時代,無法和那些人,那些真實的人生活在一起。

小說中的災難往往都很美麗,因為小說裏的血液並非真正的血液,在小說中死亡的任務屍體不腐,而且在小說之中,就連腐爛也不成其為腐爛。

匹克威克先生顯得可笑之際,其實他並不可笑,因為這一切都發生在小說之中。或許這本小說可說是更為完美的生活與現實,上帝通過我們創造了生活與現實。或許我們生存隻是為了創造生活與現實。文明之所以存在,似乎隻是因為創造文藝;文字被創造出來也是為了表達文藝,從而被保留了下來。我們怎麼知道這些額外的人物並非真實存在?我的心因此備受折磨,以至於我覺得他們都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