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14)(1 / 3)

什麼是旅行?旅行有何益處?任何落日都隻是落日;你不必非要去君士坦丁堡看落日。旅行能帶來自由感?我可以從裏斯本出發去本菲卡來獲得自由感,而這種自由感甚至要多過人們從裏斯本去中國。因為如果心中沒有自由感,無論去何處都沒有用。“任何一條道路,”卡萊爾說,“通向N市的任何一條道路,都可以把你引向世界的終點。”但是通向N市的道路,如果徑直通向世界的終點,同樣可以引導我們返回N市。這就意味著,作為我們起點的N市,也是我們打算去尋找的世界終點。

孔狄亞克在一本著作中,一開始就寫道:“無論我們爬得多高或跌得多深,都逃不出自己的感覺。”我們無法脫離自己而去。我們無法成為其他人,除非我們積極地、生動地去想象自己是其他人。我們是真實景觀的創造者和上帝。無論如何,它們在我們眼中的真實模樣,就是我們所創造的模樣。世界上四大洋的任何地方我既無興趣去看,也不曾真正去看過。我遊曆在屬於我的第五大洋。

有些人環遊了四大洋,卻走不出自己的單調。我的航程比任何人的都要遠。我見過的高山要多於地球上已有的高山。我途經的城市要多於已經建起來的城市。放眼望去,我渡過的壯麗河水在不存在的世界裏奔流不息。如果真去旅行,我隻能找到一些蹩腳的複製品,是對我無須旅行就已看見的東西的複製。

其他旅行者像無名的外國人一樣到訪那些國家。而我在到訪那些國家時,不僅能感受到那些無名旅行者才會有的秘密快樂,而且是統治那裏的國王,是生活在那裏的人民和他們的習俗,是那個國家及其周邊國家的全部曆史。我所見到的每一處景觀和每一幢房屋,都是上帝用我想象的材料創造出來的,它們就是我。

我已久未動筆

我已久未動筆。幾個月過去了,我仿佛並不存在,在辦公室和精神世界之間經曆著思想和感覺的內部停滯。不幸的是,由於這種思想在漚積中發酵,甚至這樣的狀態也並不安寧。

我已久未動筆,甚至連我都不存在。我甚至似乎很難做夢。街道對我來說僅僅是街道。我隻是帶著意識去處理事務,但我不能說我沒有走神:在我的意識深處,我在睡覺而不是沉思(而我通常都是在沉思),但我在工作時仍然保持著一個不同的存在體。

我已久不存在,我徹底地平靜下來。沒人能將我和真正的我區分開來。我隻是感受到自己在呼吸,就好像我做了什麼新鮮事情,或者遲些做什麼事情。我開始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清醒的。或許明天我恢複自我意識,我的生活曆程也重新開始。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會使我變得更快樂,還是不快樂。我一無所知。站在城堡的小山上,我抬起自己缺乏想象力的腦袋,看見映照在無數窗玻璃上的夕陽在熊熊燃燒,冰冷的火焰發出崇高的光芒。我至少能夠感受到悲傷,能夠意識到我的悲傷一閃而過——我用耳朵去傾聽——突然駛過的電車聲,年輕人漫不經心的說話聲,以及活著的城市被遺忘的喃喃抱怨。

我已很久不再成為我自己。

倦怠

有時候,我的情感被一種幾乎是突如其來的生活的極度倦怠壓倒,我甚至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減輕它。自殺似乎是一種不大可靠的補救,而自然死亡——即便可以假定這種辦法使人失去意識——也是遠遠不夠的。這種倦怠讓我渴望的東西,遠非結束自己的生命(而這或許可能,或許不可能)所能實現,我所渴望的東西更可怕,更深刻:我從來不曾存在過,而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有時候,從印度人普遍混亂的思索中,我似乎看出這種渴望的有些東西比不存在還更消極。但是,他們要麼是缺乏交流他們所想的敏銳感,要麼是缺乏感他們所感的敏捷度。事實上,我無法真正將我從他們那裏看到的東西看清楚。更進一步說,我是第一個將這種不可救藥的感覺及其難以揣測的荒謬訴諸文字的人。

我寫下這種倦怠,用以治愈它們。是的,有諷刺意味的是,每一種真正深刻的憂傷(它並非來自純粹的感覺,還混入一些智識成分),都可通過我們的寫作來獲得解救。若說文學沒有什麼用處,至少這就是它的用處,盡管隻有少數人才會用到。

不幸的是,感覺比智識帶給我們更多的傷痛,而同樣不幸的是,肉體比感覺帶給我們更多的傷痛。我稱其為“不幸”,是因為人類的尊嚴使他們需要對立物。沒有什麼精神痛苦(比如愛情、嫉妒或懷舊)比未知之物更令我們痛苦,它們像劇烈地生理恐懼將我們壓倒,或者說讓我們變得怒氣衝衝或野心勃勃。但是,沒有哪種痛苦像真正的疼痛一樣使人撕心裂肺的痛,比如牙痛、胃痛或分娩的陣痛(我想象如此)。

我們以這樣一種方式,賦予同樣的智識以某種情感或知覺,將它們抬高到高過其他事物,當智識將其分析延伸至在它們之間作比較,我們又貶低它們。

我像睡覺一樣寫作,我的整個生活就像一張等代簽字的收據。公雞在雞棚裏等著被宰殺,而它居然啼唱著自由讚歌,隻因主人提供給了它兩條棲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