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稍稍有些遲的來到辦公室,已經完全忘記了被攝影師兩度捕捉的靜態事件。我發現,莫雷拉(他比平時來得早)和一個銷售代表在偷偷地彎著身子看一些黑白的東西,我吃驚地發現,那是兩張照片中的第一張。事實上,兩張照片是同時拍下的,其中一張拍得更好。
當然,我首先會去看自己的臉,我看到的那個我令我感到痛苦。我從不認為自己有一個討人喜歡的外表,但我也從來沒有想到,站在每天與之相處的那一排人中間,緊挨著同事們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我的臉會顯得如此渺小。我看起來像一個不倫不類的耶穌會信徒。我的臉很枯瘦,表情裏既沒有顯出智慧,也沒有顯出強度或任何能夠使我從死氣沉沉的一張張麵孔裏脫穎而出的東西。也並非都死氣沉沉。照片裏也有一些善於表現的麵孔。維斯奎茲先生和他在生活中看起來的一樣——堅實而開朗的寬臉,目光堅定,臉上是堅硬的小胡須。這個人的精明能幹——在全世界成千上萬人的身上可以找到,顯得過於平庸——但這一切被印在相片上,就像印在心理護照上。那兩個旅行推銷員看起來很精神,那個地方銷售代表看上去也不錯,盡管他的半邊臉被莫雷拉的肩膀擋住了。還有莫雷拉!我的頂頭上司莫雷拉,乏味單調和一成不變的化身,竟然比我顯得更有生氣!甚至那個小雜役(在這裏我無法壓抑自己的感覺,盡管我告訴自己這種感覺不是嫉妒)也露出直率的表情,像是在對我的麵無表情一笑置之,而我的表情令人聯想到文具店裏的獅身人麵像。
這意味著什麼?膠卷從來不會出錯嗎?冷冰冰的鏡頭記錄下的是什麼樣的事實?我是誰?為什麼看起來會是這個樣子?不管怎麼樣……這是一種侮辱嗎?
“你看起來好極了,”莫雷拉突然說,然後,他轉向那個銷售代表:“簡直拍得和他一模一樣,你不覺得嗎?”那個銷售代表快樂地隨聲附和著,一席話將我扔進了垃圾箱。
動物
今天,當想到我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時,我感到自己就像某種動物,被放進一個籃子,某個人的胳膊挎著這個籃子,往返於兩座市郊的火車站。這樣一幅畫麵枯燥乏味,但它所展現的生活甚至乏味至極。這些籃子通常有兩個蓋子,呈半橢圓形,一端半開著,另一端底下放著扭動著的動物。但是,挎著籃子的胳膊將中間的鉸鏈壓了個嚴實,裏麵那個弱小的東西除了徒勞無益地將蓋子微微頂起,什麼也做不了,像一隻翅膀已飛累的蝴蝶。
我忘了我是在描述自己在籃子裏的情形。我清楚地看到那隻粗壯、曬得黝黑的胳膊,它屬於那個挎著籃子的婦人。除了她的胳膊和汗毛,關於那個婦人我什麼也看不到。我感到渾身不適,除非——一陣微微的涼風突然吹來,從籃子白色藤條的縫隙裏吹進來,吹進我扭動的籃子。一種動物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在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的路上。我似乎被擱在一個長椅子上。我聽見籃子外麵的人在交談。一切歸於寧靜,於是我睡著了。醒來時,我被拎起來,再次帶到車站。
萬物無靈
環境是萬事萬物的靈魂。每一事物都有屬於它自己的表達方式,而這種表達來自於該事物之外。每一事物均是三條線的交集點,而這三條線均由一個事物而起:具有某種數量的物質,我們了解這一事物的方式以及它所處的環境。我伏案寫作的桌子是一塊木頭,那是一張桌子,是這個房間內眾多家具中的一件。我對這張桌子的印象(如果我願意將之謄寫下來的話)由一些概念組成,包括桌子是用木頭做成,包括我稱之為桌子,利用它來做一些事情,包括它接納一些事物,反映一些事物,它因為置於它之上的物體而有所變化,在各個並列的物體中,桌子便有了外在的靈魂。它的色彩,即將消逝的色彩,它的斑點和裂縫——所有這些均來自它之外的世界,而這(不僅僅是它是一個木質的存在)則給予了它靈魂。那抹靈魂的核心,即它作為桌子這一存在,也都來自於外界,而這正是它的個性。
我覺得,既不是因為人,也不是因為文學誤差,才讓我們稱之為無生命的物體擁有靈魂。成為一件物體,就要成為承載的對象。或許說樹有感覺、河在奔騰、落日陷入悲傷抑或大海(那抹蔚藍色來自於它不曾擁有的天空)微微含笑(來自於它之外的太陽)並不正確。然而認為事物具有美同樣錯誤無比。而且說事物具有顏色、形狀,抑或說它們存在也同樣是個謬誤。那大海不過是一灘鹹水。那落日不過是在特別的經緯度上開始消失的陽光。這個在我身邊玩耍的小男孩也隻是一大群擁有智慧的細胞而已——更確切地說,他是一個亞原子運動的發條裝置,一個奇怪的電子聚集物,小小的形體內擁有百萬個太陽能係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