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這個世界有你的時候時間短(6)(1 / 3)

以前的巷道和暗廊還看得出來,房子的山牆及圍牆的石頭地基也看得出來。在偌大一片廢墟中,楊芳芳很快就找了自己家住過的那個小天井。她睡的那張床就擺在這裏,晚上總害怕從床上滾下去。屋子裏有穿堂風過來,所以夏天很涼快。就在這裏,他斜坐在床邊,俯在你的身上吻你,那是一個很深的吻,你能聽見吮吸的聲音,完全沉醉在這個吻裏。

母親聽人家講他功課好,拿到了全國數學一等獎,就覥著臉去他家,要他來你家給你講數學,但不肯讓你跟他好,講他上女廁所看女人大小便。後來母親得知柴家有別墅房子,柴家的長子在北京教大學,於是又覥著臉去柴家講自己的女兒,講女兒讀南京大學,自賣自誇一番。母親的厲害,就厲害在這件事上。

雖然母親是倒馬桶的,卻怎麼也瞧不起做衣裳的。假如那次你沒看到章吉成跟金艾琳在南京住同一間旅館房間,你不會鬆口答應母親。最終你是遂了母親的心願,一畢業就嫁給了比你大八歲的那個姓柴的。

裁縫家的房子也拆了,裁縫到武漢去了,住到女兒家裏。以前一直是病病歪歪的,幾次醫院都下了病危通知單,眼看就要走了,卻一次次挺過來,據說現在蠻精神,還回來過一趟。女兒有孝心,把他照顧得好,老來得福了。

隔開兩個弄堂,這是那道門,這是那個狹小門廳,這是那條拐七拐八的悠長暗廊。就像冬瓜藤上結瓜一樣,這條暗廊一氣串了十七八個小天井,當年裁縫家住的是最裏麵的那個天井。就在這裏,有個葡萄架子,晚上可以乘風涼,但從未結過葡萄。你是跟著裁縫的兒子一起進來的,他給你看他的數學書,喜歡的就拿走,於是你拿走了好幾本華羅庚的小冊子。次日他就動身,要到上海去,從馬桶包裏拿出大學錄取通知書給你看。

有個老婆婆在廢墟中彎腰撿東西,旁邊有一個蛇皮袋子已經裝得滿滿的,不知她拿動拿不動。楊芳芳認識這個癟嘴老婆婆,以前在菜場門口賣香蔥的,坐一張小竹椅,跟前擺一塊一尺見方的小木板,木板上擺十攤雪細雪細的本地香蔥;人家拿走一攤,就立刻添上一攤。她的香蔥總是最好,每一攤也是最多,買菜的都愛買她的。最早是一分錢一攤,隔了二十年是二角錢一攤。

老婆婆發覺有人走過來,才抬起頭,直起傴僂的身子,朝楊芳芳笑了笑;似乎隻慣常如此微笑,又似乎覺得眼熟是認識的。她講去年這個天井裏死了一個男孩,拿槍打自己的太陽洞把自己打死。太陽被雲朵遮住,有習習涼風吹來。楊芳芳收了手裏的遮陽傘,心頭猛然一緊,準是那個長頭發男孩,常蹲在牆根底下發呆的,可他為什麼要自己打死自己,他又是怎麼會有一把槍的?老婆婆又彎腰撿東西了,扒開兩塊破磚,撿到一個給磚塊砸癟的雪碧瓶,挪著小腳走到蛇皮袋跟前,用力把雪碧瓶塞到袋子裏。

以前這邊有擺渡的,現在房子全拆了,沒人從這邊走出去,也沒人往這邊走,所以就沒了欸乃搖櫓的渡船兒,也沒了搖櫓的那個白眉毛黃胡子的老爺爺,隻好從伯瀆橋繞過去,過了橋才有的士打。

到了梁溪家園,現在是四點三刻,該不會還沒起床?

這是六百五十七號。

也是走半天樓梯才走上來的八樓。

也是右手這個門。

剛才恰好有人從裏麵出去,樓下的安全門被打開,就徑直走了進來,不用按房號鍵叫開門了。六樓有念佛的在敲木魚,按說應該叫片兒警過來管一下。你日日念佛來世投了好人生,卻吵得人家心煩意亂,啥事也做不成,要念到廟裏念去。假如你家樓下也有個這樣成天敲木魚的,你就看不成你的數學書,無法按時完成課題任務,沒準急得發瘋跳樓呢。

按了門鈴,聽到裏頭響起門鈴聲音。

知道屋裏有人,聽到裏頭有唱歌聲音。

門開了,看到一個穿花T恤的長頭發男人。

這個男人熱情招呼你。

原來是你,快進屋,不用換鞋。以為是樓下安全門的聲音呢,難怪拿起話筒喂了半天沒人應聲兒。這扇門的門鈴,兩年前就壞了,再也不響了,想不到今天它會響。我來按一下,你看又不響了,這怪不怪?是你手氣好,啥都聽你使喚,不像我老是給人家使喚。

你是誰我認不出來?嗬嗬,把你燒成灰也認得出。我這屋子有點髒亂差,這泡尿是對門的那個斑點狗溜進來尿的。瞧這地上盡是煙頭和煙灰,我在我屋裏總是隨便扔煙頭,寅次郎也跟我一樣隨便扔。單身的就這德性,啥都隨意慣了。每個周二下午,就要給楊阿姨嘮叨幾句,嫌這個屋子不好打掃,難怪沒一個女孩子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