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鬆每年都會拉上幾百個瓷甕的坯,然後把作坊門一關,謝絕所有客人,隻留下妻子和年幼的兒子幫忙。等幾百個瓶子沾上釉水進了窯,燒上七天七夜的火,出窯的時候能燒成的總是十三個。但就這麼幾個瓶子,卻每年都有人準時上門來收,出的還是讓那些陶藝師們都羨慕的高價。這筆錢雖不能大富,卻也足夠讓一家人在小鎮上過上愜意的rì子,除了作為外來戶的那種孤獨感。
方方正正的骨灰盒不賺錢還不好聽,而那個不讓摸不讓碰的圓壇子,卻又透著一股邪xìng,讓他看著很不舒服。
那時候杜銘川總是揚著小腦袋問:“為什麼我們不做別人家那種漂亮東西?”他總覺得鎮上其他作坊生產的那些花瓶和茶壺又好看又好用,特別是那些東西還有著各種各樣響亮的名字,比如玉壺hūn、將軍罐、提梁壺等等,而自己家生產的骨灰盒卻連說都不好意思說出去。
父親從來不解釋什麼,每次都在他腦袋上重重地拍一下,說一句:“那都是虛的,學好手藝才能吃飽飯。”隻有母親憐愛地撫著他的頭,說:“我們杜家是外來戶,不能和本地人搶生意,你爸手藝又好,會遭人嫉恨的。”
關於外來戶的概念,杜銘川直到上學後才漸漸明白。好在杜家人緣好,他在學校的表現也很爭氣,各方麵都出類拔萃,尤其是孫家的幾位老師和鎮中學的孫校長都很器重他,讓他這個外來戶漸漸融入了當地人的群體。
杜家的rì子也越來越順,從剛搬來時的一片平房,改成了兩進院落的二層小樓。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要不是那兩個陌生人的到來,一家三口的rì子過得平靜而又安逸。
杜銘川清楚的記得那天父親見到那兩個陌生人帶來的碎瓷片時,溝壑縱橫的臉上浮現出一股莫名的驚惶,撫摸著碎瓷片的雙手劇烈顫抖著。他們和父親長談了一夜,留下一遝錢和一顆子彈就摸著黑離開了。
從那天以後,父親不停地用各種各樣的泥土,拉出一個又一個大瓷瓶,然後又一次次地放進窯火裏燒,出窯後卻被他一個個砸碎。期間那兩個陌生人又來了一次,依然是黃昏後來,黎明前走。父親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眼睛裏的血絲越來越紅,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終於一口血噴在還未燒製的瓷坯上,但他卻不顧勞累的身體,立刻將沾滿鮮血的瓷胚放進了窯裏,每天都緊張地窺視著窯裏的動靜。
最後一天,杜青鬆丟給妻子和兒子一個淒慘的微笑,然後縱身躍進了那個著熊熊火焰的窯洞。
那一幕杜銘川永遠無法忘記。父親決絕的神sè和母親的哭嚎,成了他最慘痛的記憶。
窯火熄滅,窯溫冷卻,痛不yù生的母子倆在灰燼中拚命的尋找,除了能割破手的碎瓷片,連根骨頭渣子都沒找到。隻有那個已經燒成的玉壺hūn瓶就像有了生命一般鮮活起來,晶瑩剔透的瓶身流淌著一層天青sè的光暈,中間一片鮮紅就如掛在天邊的彩霞。
父親那一躍,完成了他生命中最成功的一件傑作,保住了親人的命,也讓一個懵懂少年從此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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