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牡丹懷孕了,都已經出懷(孕婦露出懷孕的肚腹)了,再也瞞不住了,母親這才發覺了女兒的不正常。她問女兒是誰做下的孽,白牡丹照舊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問不出來就不問了,做母親的想,問出來了又有什麼用呢?當務之急是如何盡快地把女兒肚子裏的孽種處理掉,免得丟人現眼。
在黑牡丹的授意下,貨郎走這裏跑那裏,四處尋找可以打胎的民間秘方。這些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弄來的亂七八糟的中藥,白牡丹倒是無一例外非常聽話地都喝了下去,可是不頂什麼用。
黑牡丹把女兒的肚子裹得緊緊的,仍怕村裏人看出什麼來,後來,她不得不另想辦法。黑牡丹想出來的辦法是,她把她的女兒藏到娘家去了,黑牡丹讓女兒生孩子之前不要回村。村裏人問起白牡丹,黑牡丹就說她舅舅有病,我讓她伺候她舅舅去了。黑牡丹已經想好了,女兒生了孩子,等到滿月以後再帶回家來,說是自己生的就行了。為了圓謊,黑牡丹也是早做打算,她在女兒去舅舅家後,每天出門或下地幹活都在自己腹部塞一團棉花,把自己化裝成一個孕婦。
白牡丹後來生下一個女兒。生孩子的前幾天,黑牡丹就去了娘家。
白牡丹差一點因難產死去。也是因此,黑牡丹跟著白牡丹居然這一生頭一次去了一趟縣城。孩子生下來後,接生的婦產醫生悄悄地對黑牡丹說,你女兒以後再也不能生育了。白牡丹正是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年齡,連對象也沒有找呢就已經不能生育了,她將來怎麼辦?聽到這樣的消息,黑牡丹差點兒昏死過去。
這些,她當然暫時沒有對女兒講。無論白牡丹有什麼錯,畢竟她還是個病人,何況,女兒即使生了孩子了,在母親眼裏,也還是個孩子。白牡丹怎麼會明白,不能生育的結論,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太過無情的打擊呢。
孩子滿月的時候白牡丹才出了院。她們直接回了村,沒有再去白牡丹的舅舅家。
白牡丹隻能在家看孩子。人們問起來,黑牡丹就說,讓大女兒看著小女兒就行了,我還要幹地裏的活呢。但是這個孩子吃的卻是黑牡丹的奶。白牡丹雖然奶水充足,但為了不讓村裏人懷疑,黑牡丹一次也不曾讓白牡丹給孩子喂奶吃。
在家裏,白牡丹不讓貨郎碰她的孩子,她甚至連看一眼孩子的機會都不給貨郎。
貨郎生病了,不知道是什麼病,隻是病得不輕。幾天下來,人瘦了一圈不說,幾乎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了。正是春耕的大忙時節,兒子在上學,白牡丹要在家裏照看孩子,貨郎恰恰在這個正需要勞力的節骨眼上生了病。黑牡丹哪有時間在家伺候病人呢?她把伺候貨郎的事也交給了白牡丹。
黑牡丹不知道女兒為什麼恨貨郎,女兒不說,她也不想刨根問底。臨出門時,黑牡丹隻對女兒說,你再怎麼恨你爸爸,在這個家裏,他即使沒有功勞,苦勞還是有的。黑牡丹接著說,等一會兒他要是起來了,就麻煩你給他做一碗飯吃吧。白牡丹沒有答應,也沒說不答應。母親不等她回答,匆匆地下地幹活去了。
那件事情發生以後,白牡丹再未搭理過貨郎,她隻是每天晚上早早地就上床去睡,她的門,也一直從裏麵閂得死死的。在她眼裏,從此貨郎就跟不存在是一樣的。
孩子都生了,白牡丹仍是這樣的態度。
貨郎並未起床,但是,白牡丹給他做了早飯。白牡丹沒有叫貨郎起來吃飯,而是徑自端到貨郎的炕頭去,將飯擱在旁邊的櫃子上,然後什麼也不說,又回她的房間看孩子去了。
貨郎想不到,白牡丹會對生了病的他態度有了轉變,他以為白牡丹想通了,或者是接受了現實這才做飯給他吃。白牡丹出去之後,貨郎吃力地坐起身子,他想,無論有沒有胃口他都要吃掉這一碗麵條。他得領情不是。
貨郎用筷子將碗裏的麵條扒拉了幾下,正打算要吃呢,卻不曾想到,他從碗底挑出一大把幹得跟柴一樣的麥草來。
白牡丹這麼做的意思明擺著是在罵貨郎,她要讓貨郎明白,在她白牡丹的眼裏,他是個吃草的(即畜生)。
貨郎愣了愣,他當然知道白牡丹想要表達的意思。
貨郎將那碗大半是麥草的所謂麵條又放下了。
他沒有吃。
中午,黑牡丹回家的時候,發現貨郎死在炕上,滿嘴都是農藥刺鼻的味道。
那一碗麵條,仍在櫃子上擱著。
白牡丹聽說貨郎喝了農藥死了,也跑進屋來,想要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把麵條扒拉了幾下,這才發現,碗裏的麵條還在,似乎一根也沒有少,麥草卻找不到了。
白牡丹的女兒會走路了,會說話了,可是,她一直把母親叫姐姐,把舅舅叫哥哥,把外婆叫媽媽。這當然是大人教的。女孩並不知道她是白牡丹生的。貨郎要是有臉活著,是唯一可以也能夠叫他爸爸的,可是,貨郎無緣聽她叫一聲爸爸。
村裏的人老是用懷疑的眼光打量這個女孩子。人們在私下裏都議論說,白牡丹從前對貨郎是那麼親,後來為什麼又變得一點也不親了?貨郎生的又不是什麼治不好的病,為什麼要自尋短見呢?有人甚至打聽過,白牡丹去她舅舅家的那些日子,她的舅舅好端端的,根本就沒生什麼病,又怎麼會需要白牡丹去伺候呢?
通過反複的分析與求證,後來大家一致認為,這個女孩子極有可能就是白牡丹生的。那麼,未曾結婚、甚至連對象都沒有談過的白牡丹,跟什麼人生了這個孩子?
不是貨郎,還能是誰?
他們都這麼想。
在背地裏,他們也都這麼說。
跟黑牡丹沒有鼓搗出一男半女來,反而是白牡丹,輕易地讓貨郎實現了願望。
真是作孽啊!村裏的人紛紛搖頭。
人們一直都是這樣結束這個津津有味的話題的。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樣的議論,後來就傳到了黑牡丹的耳朵裏。黑牡丹這才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
黑牡丹問女兒,真是那個老鬼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白牡丹反問母親:你以為會是誰?
既然大家都在背地裏議論,白牡丹索性不隱瞞了,她認了這個女兒。
但是,白牡丹並沒有說孩子的父親是貨郎。那麼,孩子是誰的?這樣的問題,誰也無法問白牡丹。白牡丹想,大家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這些年來,遮遮掩掩的,真是太累了。
認了女兒,白牡丹反而如釋重負,一身輕鬆。
讓孩子改口成了一個大麻煩。一不小心,女孩仍然把白牡丹叫姐姐,或把外婆叫成了媽媽。如此複雜的身份轉換,一時間把小孩也弄糊塗了。
白牡丹的弟弟考上了大學。上大學之後,他就沒有再回家,哪怕是寒假暑假,他也不回來。這個大學生覺得,家裏發生的那些事,真是讓他抬不起頭來。
白牡丹在外村談了好幾個對象都沒有談成。後來也招了個上門漢,這個上門漢,也是一個四川來的貨郎。要讓男到女家,本地人白牡丹顯然是找不上的,當上門漢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除非娶不上媳婦的人才不得不這樣做,何況她家的窮困程度越發讓人發怵了呢。這時候,白牡丹也已經知道自己不能再生育,能找一個貨郎就不錯了,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有一個男人總比沒有要好,白牡丹也不能太挑剔了不是。
這個貨郎是個貨真價實的四川人,臉上黑黑的,個子矮矮的,長得很瓷實。白牡丹招這個上門漢的時候,她的女兒也是十二歲的年齡,跟她有繼父時恰巧是相同的歲數。
黑牡丹已是心力交瘁,身心皆疲,她已老得不成樣子了,根本看不出當年她也是村裏的大美人,更看不出這時候的黑牡丹不過是個不滿五十歲的中年女人。
這時已經包產到戶,不再是生產隊的集體勞動了,人們都是各忙各的,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大家都不是在生產隊的集體勞動裏磨洋工混工分的樣子了。也是因此,給村裏的每一個人都取一個外號的習慣不知不覺地不再沿襲下來,傳承下來,就這麼半途而廢了。
白牡丹的女兒顯然比白牡丹更漂亮,也許,就因為她比白牡丹還要漂亮吧,憑借鄉野村夫的那一點點碩果僅存的智慧,村子裏的人,已經不知道給白牡丹的女兒取一個什麼外號才合適,所以,索性不給她取什麼外號了。
有一點大家心裏是明白的,那就是,白牡丹的女兒長大了也得招一個上門漢,隻是村裏人不知道,她要招的這個上門漢,是否還是一個貨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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