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以後,天氣忽而變暖了。仲則的病體也眼見得強壯了起來。到二月半,仲則已能起來往浮邱山下的廣福寺去燒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質,經了這一番大病,並沒有什麼改變。他總覺得自從去年戴東原來了一次之後,朱竹君對他的態度,不如從前的誠懇了。有一天日長的午後,他一個人在房裏翻開舊作的詩稿來看,卻又看見了去年初見朱竹君學使時候的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體詩。他想想當時一見如舊的知遇,與現在的無聊的狀態一比,覺得人生事事,都無長局。拿起筆來他就又添寫了四首律詩到詩稿上去:

抑情無計總飛揚,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擬鑒坯因骨傲,吟還帶索為愁長,

聽猿詎止三聲淚,繞指真成百煉鋼,

自傲一嘔休示客,恐將冰炭置人腸。

歲歲吹蕭江上城,西園桃梗托浮生,

馬因識路真疲路,蟬到吞聲尚有聲,

長鋏依人遊未已,短衣射虎氣難平,

劇憐對酒聽歌夜,絕似中年以後情。

鳶肩火色負輪盤,臣壯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勞薪,

但工飲啖猶能活,尚有琴書且未貧,

芳草滿江容我采,此生端合付靈均。

似綺年華指一彈,世途惟覺醉鄉寬,

三生難化心成石,九死空嚐膽作丸,

出郭病軀愁直視,登高短發愧旁觀,

升沉不用君平卜,已辦秋江一釣竿。

天上沒有半點浮雲,濃藍的天色受了陽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層淡紫的晴霞,千裏的長江,映著幾點青螺,同逐夢似的流奔東去。長江腰際,青螺中一個最大的采石山前,太白樓開了八麵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間;山水,樓閣,和樓閣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癡的在那裏點綴陽春的煙景,這是三月上巳的午後,正是安徽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樓大會賓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後,都來往著與會的高賓,或站在三台閣上,在數水平線上的來帆,或散在牛渚磯頭,在尋前朝曆史上的遺跡。從太平府到采石山,有二十裏的官路。澄江門外的沙郊,平時不見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熱鬧得差不多路空不過五步的樣子。八府的書生,正來當塗應試,聽得學使朱公的雅興,都想來看看朱公藥籠裏的人才。所以江山好處,峨眉燃犀諸亭都為遊人占領去了。

黃仲則當這青黃互競的時候,也不改他常時的態度。本來是纖長消瘦的他,又加以久病之餘,穿了一件白夾春衫,立在人叢中間,好像是怕被風吹去的樣子。清臒的頰上,兩點紅暈,大約是薄醉的風情。立在他右邊的一個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裏看對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鄉同學的洪稚存。他們兩人在采石山上下走了一轉回到太白樓的時候,柔和肥胖的朱筒河笑問他們說:“你們的詩做好了沒有?”

洪稚存含著了微笑搖頭說:“我是閉門覓句的陳無已。”

萬事不肯讓人的黃仲則,就搶著笑說:“我卻做好了。”

朱笥河看了他這一種少年好勝的形狀,就笑著說:“你若是做了這樣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寫出來吧。”

黃仲則本來是和朱笥河說說笑話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橫軸攤開來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寫了。他拿起筆來,往墨池裏掃了幾掃,就模模糊糊的寫了下去:

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

傾觴綠酒忽複盡,樓中謫仙安在哉!

謫仙之樓樓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風流仿佛樓中人,千一百年來此客。

是日江上彤雲開,天門淡掃雙蛾眉,

江從慈母磯邊轉,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對麵客起舞,彼此青蓮一抔土,

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

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

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常作人間魂。

身後蒼涼盡如此,俯仰悲歌亦徒爾!

杯底空餘今古愁,眼前忽盡東南美。

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丘,

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不多幾日,這一首太白樓會宴的名詩,就喧傳在長江兩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1922年11月20日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