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的樣子何以這樣的枯寂,沒有一點兒生氣?”

“唉,仲則,我們沒有一點小名氣的人,簡直還是不出外麵來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汙呀!”

“是怎麼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對你說過了麼?那大考據家的事情。”

“哦,原來是戴東原到了。”

“仲則,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議論。戴大家這一回出京來,拿了許多名人的薦狀,本來是想到各處來弄幾個錢的。今晚上竹君辦酒替他接風,他在席上聽了竹君誇獎你我的話,就冷笑了一臉說‘華而不實’。仲則,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這樣卑鄙的文人,這樣的隻知排斥異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拚一條命。”

“竹君對他這話,也不說什麼?”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經文字同異》,當然是與他誌同道合的了。並且在盛名的前頭,哪一個能不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變一個秦始皇,把這些卑鄙的偽儒,殺個幹淨!”

“偽儒另外還講些什麼?”

“他說你的詩他也見過,太少忠厚之氣,並且典故用錯的也著實不少。”

“混蛋,這樣的胡說亂道,天下難道還有真是非麼?他住在什麼地方?去去,我也去問他個明白。”

“仲則,且忍耐著吧,現在我們是鬧他不贏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們隻有耳朵,沒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誰清誰濁,隻信名氣大的人,是好的,不錯的。我們且待百年後的人來判斷吧!”

“但我終覺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麼樣?”

“仲則,你有錢在身邊麼?”

“沒有了。”

“我也沒有了。沒有川資,怎麼回去呢?”

仲則的性格,本來是非常激烈的,對於戴東原的這辱罵自然是忍受不過去的,昨晚上和稚存兩人默默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為沒有路費,不能回去。當半夜過了,學使衙門裏的人都睡著之後,仲則和稚存還是默默的背著了手在房裏走來走去的在走。稚存看著燈下的仲則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視著地板的那雙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顫著的憤激的身體,卻終說不出話來,所以稚存舉起頭來對仲則偷看了好幾眼,依舊把頭低下去了。到了天將亮的時候,他們兩人的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對仲則說:“仲則,我們的真價,百年後總有知者,還是保重身體要緊。戴東原不是史官,他能改變百年後的曆史麼?一時的勝利者未必是萬世的勝利者,我們還該自重些。”

仲則聽了這話,就舉起他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對稚存看了一眼,待了一會,他才對稚存說:“稚存,我頭痛得很。”

這樣的講了一句,仍複默默的俯了首,走來走去走了一會,他又對稚存說:“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體已經疲倦極了,回來又被那偽儒這樣的辱罵一場,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為我複仇的呀!”

“你又要說這些話了,我們以後還是務其大者遠者,不要在那些小節上消磨我們的誌氣吧!我現在覺得戴東原那樣的人,並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時候已經不早了。”

稚存去後,仲則一個人還在房裏俯了首走來走去的走了好久,後來他覺得實在是頭痛不過了,才上床去睡。他從睡夢中哭醒來了好幾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進他房去看他的時候,他身上發熱,兩頰緋紅,盡在那裏講譫語。稚存到他床邊伸手到他頭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來問稚存說:“京師諸名太史說我的詩怎麼樣?”

稚存含了眼淚勉強笑著說:“他們都在稱讚你,說你的才在漁洋之上。”

“在漁洋之上?嗬嗬,嗬嗬。”

稚存看了他這病狀,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淚來,本想去通知學使朱笥河,但因為怕與戴東原遇見,所以隻好不去。稚存用了濕毛巾把他頭腦涼了一涼,他才睡了一會。不上三十分鍾,他又坐起來問稚存說:“竹君,……竹君怎麼不來?竹君怎麼這幾天沒有到我房裏來過?難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話了麼?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誰願意住在這裏!”

稚存聽了這話,也覺得這幾天竹君對他們確有些疏遠的樣子,他心裏雖則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憤,但對仲則卻隻能裝著笑容說:“竹君剛才來過,他見你睡著在這裏,叫我不要驚醒你來,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來過了麼?你怎麼不講?你怎麼不叫他把那大盜趕出去?”

稚存騙仲則睡著之後,自然也哭了一個爽快。夜陰侵入到仲則的房裏來的時候,稚存也在仲則的床沿上睡著了。

歲月遷移了。乾隆三十七年的新春帶了許多風霜雨雪到太平府城裏來,一直到了正月盡頭,天氣方才晴朗。臥在學使衙門東北邊壽春園西室的病夫黃仲則,也同陰暗的天氣一樣,到了正月盡頭卻一天一天的強健了起來。本來是清瘦的他,遭了這一場傷寒重症,更清瘦得可憐,但稚存與他的友情,經了這一番患難,倒變得是一天濃厚似一天了。他們二人各對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來,每天晚上,各講自家的抱負,總要講到三更過後才肯入睡,兩個靈魂,在這前後,差不多要化作成一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