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以上並沒有考據學,學術反而昌明,近來大名鼎鼎的考據學家很多,偽書卻日見風行,我看那些考據學家都是盜名欺世的。他們今日講詩學,明日弄訓詁,再過幾天,又要來談治國平天下,九九歸原,他們的目的,總不外乎一個翰林學士的銜頭,我勸他們還是去參注酷吏傳的好,將來束帶立於朝,由禮部而吏部,或領理藩院,或拜內閣大學士的時候,倒好照樣去做。”
“你又要發癡了,你不怕旁人說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麼?”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卻比他們的大言欺世,排斥異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汙苟賤的迎合世人。”
“仲則!你在哭麼?”
“我在發氣。”
“氣什麼?”
“氣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未來的酷吏!”
“戴東原與你有什麼仇?”
“戴東原與我雖然沒有什麼仇,但我是疾惡如仇的。”
“你病剛好,又憤激得這個樣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則,我們為了這些無聊的人慪氣也犯不著,我房裏還有一瓶紹興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與洪稚存兩人,昨晚喝酒喝到雞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陽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壇上的時候,他還未曾起來。
門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氣。紺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飛過的鳥雀的影子,也帶有些悲涼的秋意。仲則窗外的幾株梧桐樹葉,在這浩浩的白日裏,雖然無風,也蕭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陽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時候,仲則才醒,從被裏伸出了一隻手,撩開帳子,向窗上一望,他覺得晴光射目,竟感覺得有些眩暈。仍複放下了帳子,閉了眼睛,在被裏睡了一會,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奮狀態已經過去了,隻有秋蟲的鳴聲,梧桐的疏影和雲月的光輝,成了昨夜的記憶,還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腦裏。又開了眼睛呆呆的對帳頂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憶少年時候的情緒想了出來。想到這裏,他的創作欲已經抬頭起來了。從被裏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上書桌邊上去。隨便拿起了一張桌上的破紙和一支墨筆,他就叉手寫出了一首詩來:
絡緯啼歇疏梧煙,露華一白涼無邊,
纖雲微蕩月沉海,列宿亂搖風滿天,
誰人一聲歌子夜,尋聲宛轉空台榭,
聲長聲短雞續鳴,曙色冷光相激射。
三
仲則寫完了最後的一句,把筆擱下,自己就搖頭反複的吟誦了好幾遍。呆著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筆來伏下身去,在詩的前麵填了“秋夜”的兩字,作了詩題。他一邊在用仆役拿來的麵水洗麵,一邊眼睛還不能離開剛才寫好的詩句,微微的仍在吟著。
他洗完了麵,飯也不吃,便一個人走出了學使衙門,慢慢的隻向南麵的龍津門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陽光,不暖不熱的灑滿在冷清的太平府城的街上。仲則在藍蒼的高天底下,出了龍津門,渡過姑熟溪,盡沿了細草黃沙的鄉間的大道,在向著東南前進。道旁有幾處小小的雜樹林,也已現出了凋落的衰容,枝頭未墜的病葉,都帶了黃蒼的濁色,盡在秋風裏微顫。樹梢上有幾隻烏鴉,好像在那裏讚美天晴的樣子,呀呀的叫了幾聲。仲則抬起頭來一看,見那幾隻烏鴉,以樹林作了中心,卻在晴空裏飛舞打圈。樹下一塊草地,顏色也有些微黃了。草地的周圍,有許多縱橫潔淨的白田,因為稻已割盡,隻留了點點的稻草根株,靜靜的在享受陽光。仲則向四麵一看,就不知不覺的從官道上,走入了一條衰草叢生的田塍小路裏去。走過了一塊幹淨的白田,到了那樹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樹下坐下了。靜靜地聽了一會鴉噪的聲音,他舉頭卻見了前麵的一帶秋山,劃在晴朗的天空中間。
“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這樣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動了登高望遠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到官道上來了。走了半個鍾頭的樣子,他過了一條小橋,在橋頭樹林裏忽然發現了幾家泥牆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隻在太陽裏躺著的白花犬,聽見了仲則的腳步聲,嗚嗚的叫了起來。半掩的一家草舍門口,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跑出來窺看他了。仲則因為將近山麓了,想問一聲上謝公山是如何走法的,所以就對那跑出來的小孩問了一聲。那小孩把小手指頭含在嘴裏,好像怕羞似的一語也不答又跑了進去。白花犬因為仲則站住不走了,所以叫得更加厲害。過了一會,草舍門裏又走出了一個頭上包青布的老農婦來。仲則作了笑容恭恭敬敬的問她說:“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麵的是謝公山不是?”
老婦搖搖頭說:“前麵的是龍山。”
“那麼謝公山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