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
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閑愁在鬢華。
喚起窗前尚宿酲,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劄,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影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裏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鞋換羅敷未嫁身。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早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隻自憐。
後三年,他在揚州城裏看城隍會,看見一個少婦,同一年約三十左右、狀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緩步。她的容貌絕似那宜興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邊的客寓裏,又做成了四首感舊的雜詩:
風亭月榭記綢繆,夢裏聽歌醉裏愁,
牽袂幾曾終絮語,掩關從此入離憂,
明燈錦幄珊珊骨,細馬春山剪剪眸,
最憶頻行尚回首,此心如水隻東流。
而今潘鬢漸成絲,記否羊車並載時,
挾彈何心驚共命,撫柯底苦破交枝,
如馨風柳傷思曼,別樣煙花惱牧之,
莫把琶弦彈昔昔,經秋憔悴為相思。
柘舞平康舊擅名,獨將青眼到書生,
輕移錦被添晨臥,細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雙魚寄公子,當時一曲怨東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緩緩行。
非關惜別為憐才,幾度紅箋手自裁,
湖海有心隨穎士,風情近日逼方回,
多時掩幔留香住,依舊窺人有燕來,
自古同心終不解,羅浮塚樹至今哀。
他想想現在的心境,與當時一比,覺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陽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樣,轟轟烈烈,剛在發育。因為當時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無窮的希望,在那裏等他。
“到如今還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現在的這身世,他就不知不覺的悲傷起來了。這時候忽有一陣涼冷的西風,吹到了園裏。月光裏的樹影索索落落的顫動了一下,他也打了一個冷痙,不曉得是什麼緣故,覺得毛細管都竦豎了起來。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於是他就稍微放大了聲音把這兩句詩吟了一遍,又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步,一則原想借此以壯壯自家的膽,二則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這兩句詩,湊成一首全詩。但是他的心思,亂得同水淹的蟻巢一樣,想來想去怎麼也湊不成上下的句子。園外的圍牆弄裏,打更的聲音和燈籠的影子過去之後,月光更潔練得怕人了。好像是秋霜已經下來的樣子,他隻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寒冷了起來。想想窮冬又快到了,他筐裏隻有幾件大布的棉衣,過冬若要去買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兩銀子不可,並且家裏他也許久不寄錢去了,依理而論,正也該寄幾十兩銀子回去,為老母輩添置幾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狀態看來,叫他能到何處去弄得這許多銀子?他一想到此,心裏又添了一層煩悶。呆呆的對西斜的月亮看了一會,他卻順口念出了幾句詩來:
“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回環念了兩遍之後,背後的園門裏忽而走了一個人出來,輕輕的叫著說:“好詩好詩,仲則!你到這時候還沒有睡麼?”
仲則倒駭了一跳,回轉頭來就問他說:“稚存!你也還沒有睡麼?一直到現在在那裏幹什麼?”
“竹君要我為他起兩封信稿,我現在剛擱下筆哩!”
“我還有兩句好詩,也念給你聽吧,‘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詩是好詩,可惜太衰颯了。”
“我想把他們湊成兩首律詩來,但是怎麼也做不成功。”
“還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後,豈不是就沒有興致了麼?”
“這話倒也不錯,我就不做了吧!”
“仲則,明天有一位大考據家來了,你知道麼?”
“誰呀?”
“戴東原。”
“我隻聞諸葛的大名,卻沒有見過這一位小孔子,你聽誰說他要來呀?”
“是北京紀老太史給竹君的信裏說出的,竹君正預備著迎接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