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不想去北京。”
“聽話,爸爸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個機會。”爸爸將我還有那個開了口的背包拖到箱子後麵,我們蜷縮在暗影裏。悄無聲息地看著男主人將車門關上,在汽車開動的轟響聲中,路邊的景物就像影片倒帶一樣,紛紛退後,我知道時間是不斷向前勻速漫步的,但是偶爾也會後退嗎?
我曾經問過爸爸這個問題。“倒退?那要是這樣的話,你現在不是應該叫我哥哥了嗎?”爸爸說完後陶醉在自己的冷幽默感中,哈哈大笑。
也許現在的時間就在後退,那些房屋還有樹木,在我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它們依然在我周圍。
“給,吃點東西,時間還長著呢。”爸爸遞給我一個青椒。
“哦。”回過神,我抓起那個幹癟的青椒,就著澀澀的心情,咽進了肚子裏。既然爸爸說還要在車上待好幾個鍾頭,我應該想一些事情來打發時間。
車雖然比狗舍要大許多,不過因為貨物擺放得太多,所以顯得更加擁擠。我閉著眼睛在狹小的空間裏等待時間倒退。爸爸說的沒錯,我很羅曼蒂克。
下雨的時候,我隻注意滴落在眼睛裏的水珠,卻看不到腳底下的泥汙。
閃電的時候,我隻注意到天空劃過的美麗畫麵,卻想不到接踵而至的狂風暴雨。
做夢的時候,我隻注意到夢裏會飛的豬排,卻沒看見接著開出的怪怪的花朵。
我真是不曉得,世界怎麼會變成這樣,是不是所有的好事情後麵,都會發生一件壞事情。昨天我還在為吃到排骨而興奮,今天就要躲在暗沉沉的車廂裏去一個叫做北京的地方。
我慢慢地轉動將腦袋,這樣我才能思考。我試著將之前發生的事情連貫起來,拚湊成完整的畫麵,然後我突然意識到這本來就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
記得有一次爸爸問我最大的理想是什麼?
我想了半天,隻能弱弱地告訴他,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和他一起在海灘上曬著太陽,然後吃兩份豬排飯。
“這是貪吃不叫理想。”
“那就是可以嫁給一隻每天都能讓我吃到豬排飯的狗。”
“還是貪吃。”
“要不讓豬排飯裏的荷包蛋有月亮那麼大。”
“仍然是貪吃。”
後來我就沒再想出更好的答案了,但是今天我忽然明白了,原來理想和貪吃的區別就在於輕重。理想很輕,因為它是看不到的,雖然它隻是輕輕地揚起,又輕輕地落下,沒有一點聲響,但是卻隻能有一個。貪吃有分量,但卻因為豬排的隨處可見,它也隨處可見。
豬排是為了吃飯而存在,而理想卻不是為了生活而存在。
我一直和爸爸生活在主人搭建的破舊狗舍裏,以為生活的理想就是吃到可口的豬排,卻沒有看到主人的理想已經飛到了遙遠的北京,連同爸爸的理想也輕輕地落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
現在在這輛汽車擁擠的後車廂裏,聽著爸爸在我耳旁斷斷續續的呼嚕聲,我想到了許多過去的事情,和理想有關。
女主人對她女兒說:“你將來也要考上北京大學,留在那裏工作,不然會讓人笑話的。”
女主人對男主人說:“都是你這個沒出息的,就是因為你,我們才在這個窮地方受罪。”
男主人對爸爸說:“滾開,髒狗,早晚有一天把你趕走。”
女主人對我說:“每天就知道吃,糧食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爸爸說,“你看,Diana,你要能嫁給名犬,一切就都好了。”
我開始懂了,爸爸在想什麼。心情忽然開朗起來,我要和爸爸一起去實現理想,這樣,一切就都好了。
隻是,快樂才剛開始,悲傷卻已經迫不及待地逼近了。
爸爸去哪兒了
世界上有什麼不會失去的東西嗎?
我相信有,
你也最好相信。
——村上春樹
沒過多久,車就停了下來,我能聽到有人打開車門,開始將車廂裏的東西往外搬,爸爸悄悄將我和那個掉色的背包塞進一個紙箱子中,“不要出聲。”我聽見爸爸的聲音,沉悶地在紙箱外的空氣中響起。
我乖乖地將身子蜷縮在黑暗的、狹小的空間裏,外麵的聲響不斷,聽起來似乎是要分為兩輛車走,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安靜下來了。我拚命從紙箱的縫隙中鑽出來,卻發現車廂內空空蕩蕩的。
“爸爸。”我小心翼翼地喊著,沒有回答。
“爸爸……”
“爸爸……”
我把車廂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也沒看到爸爸。因為害怕,我像一株仙人球一樣,把自己縮成了一團。爸爸曾經這麼形容我。可是他現在在哪兒?
汽車開動的瞬間,我踉蹌地摔到了窗玻璃上,看到對麵的一輛車的後備廂裏,爸爸的身影。他也看到了我,爸爸直起身來,貼著車窗玻璃衝我大叫。我能看到他張大嘴巴,我知道他在叫我,隻是因為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我什麼也聽不到。
“爸爸……”我也衝著他大喊,我們兩個一直趴在車窗上大喊大叫,直到車子分別上進了兩條不同的路。
我看著搭載著爸爸的那輛橘黃色的汽車越走越遠,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我向車尾走去,站在最靠近門的地方,緊緊地抓著車門內的扶手,原先這裏都堆滿了箱子,現在卻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我想爸爸一定是躲在這些箱子裏的某一個之中,被搬到了那輛車上。
如果當時我要求和爸爸在一個箱子就好了,哪怕被發現,我們也還是在一起,總好過現在,我們各自在一堆貨物中,被分離得越來越遠。
我回過頭看了一下,車廂裏除了我自己,再也沒有生息了。爸爸烏色的卷毛,小小的眼睛裏褐色的眼球就像玻璃珠一樣。還有他因為長時間暴曬在太陽底下,幹燥的鼻頭。這一切就在剛才突然消失不見了,我歎了口氣,背上背包,退回到箱子後麵的暗影中,安靜地待著。
汽車在道路上快速地行駛著,我成了唯一的乘客。記得以前在小鎮上,我最羨慕那些可以乘坐在主人自行車後座上的狗,他們雙手抓住主人的肩膀,每次我都眼紅不已。
後來女主人為她的小女兒買了一輛三輪車,車前有一個僅夠我容身的車簍,一到小女兒騎車的時間,我就固執地堅守在那片小小的領地中,這樣我便可以學著其他狗那樣,洋洋自得一番。
爸爸每次都會叮囑我:“不要把手臂伸開。”
“為什麼啊?”我倒是覺得這樣有種飛起來的感覺。
“這樣院子裏的樹都會被你給撞斷的。”爸爸說完就放聲大笑起來,很奇怪,我和幽默感這樣奇怪的爸爸一起生活了一年,居然還能健健康康地成長起來。
所以有的時候我就總是擔心,以後會不會因為受爸爸古怪性格的影響,而使得我個性也變得很奇怪。我還總是猜測,媽媽大概就是因為爸爸這樣的個性,才離開他的吧。
汽車開始顛簸,我也跟著左右搖晃。扭過腦袋去,車窗外開始變得昏暗。景色也不再是小鎮上常見的綠色,而是一片暗灰色,上麵有著茫然的白色。這讓我不由得湧上一股濃濃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