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分鍾的幸福
生活
作者:史航
邱嶽峰配音的電影,有兩部開篇就是自我介紹,一個是《凡爾杜先生》,一個就是《白夜》。《白夜》是搭檔李梓,他們可不隻配過《簡愛》。比起《簡愛》,《白夜》才是我那些少年綺夢的藏身所。渴望掩藏自己所有的不同凡俗,又時刻期待被識破,我的青春期就忙活這件事。
《白夜》的題詞是屠格涅夫的詩:“莫非花兒受命於神,有意依偎著我的心,做一個暫時的近鄰?”這幾句,讀了真想抄在文具盒裏。原來,世間真有人和我一樣患得患失。我先聽了電影錄音剪輯,然後看電影,最後讀小說。真記得的是錄音剪輯。
“請你們原諒,親愛的先生們,既然你們看到一個孤老頭的房間,就請允許我講述一個好姑娘的故事。因為我永遠活在她曾給過我的幸福當中。是的,五個白夜,前後五個白夜!”
一個青年在彼得堡的白夜裏遊蕩,漫無目的,胸口翻滾的是蔡康永所謂的《寫給未知戀人的愛情短信》,是的,未知。然後他遇見了娜斯金卡,搭救了她,有機會給她講自己的白日夢。在白夜裏講白日夢,在她已出現的白夜,講述她未曾降臨時的白日夢。泰戈爾詩雲:“這像結束工作的時間已到。”在遇見合適的傾聽者之前,所有的經曆和等待,都是不見報酬的艱難工作。
她願意聽下去,“隻是您要答應,別愛上我。”“我發誓。”“也不要發誓。”第一個白夜和第二個白夜之間,隔的是白晝,白晝像永晝一樣惱人。“我都不知道這一夜怎麼熬過來。”他抱怨。再見麵她笑話他:“您這不也熬過來了。”是啊,後來,這一生,他也這樣熬過來了。
她也講她的白日夢,他很高興:“太好了,要是您幻想過嫁給中國皇太子,那您一定能明白,什麼叫愛夢想的人。在彼得堡,有些陰暗的大房子,裏麵好像有個特製的太陽,那裏住著些愛夢想的人……”她的生命裏可不僅是白日夢,還有個真實的心上人。他走了,答應回來娶她,現在他回來了,可沒來找她。
他這樣建議:“要是您能寫一封信……信和信可不一樣。你就寫—我這封信是告訴您,要是您改了主意,我不怪您,這是我命該如此。”這代筆太動人,她憑這個都要愛上他了。而他在告誡自己:“她對我的溫存,是她快要見到他,流露出的歡樂情緒。”他也自責:“我不該讓您知道我愛您,也不該在這時候折磨您。”可她真問了:“您願意娶我嗎?”在那房客杳無音訊之後。他當然答應!他們擁抱,哭泣:“夠了夠了,該說的都說了,都快活了,談別的事情。看那朵黃色的雲,我多幸福啊……”到這裏,已從錄音剪輯知道結局的我,隻希望,卡碟吧,定格吧,到此為止吧。
但街對麵有人聽到了這邊的歡笑:“娜斯金卡,是你嗎?娜斯金卡?”這多像《簡愛》結尾:“簡,是你嗎,簡?”區別在於,簡留了下來,而娜斯金卡吻了主人公的臉頰,然後,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驚恐,回到心上人身邊了。她後來的信這樣寫:“饒恕我,您不要責怪我。我會愛您的,現在我真愛您,而且超過了愛。如果能夠,我真想愛你們兩個人,你為什麼不是他呢?你一定要來參加我的婚禮。”
沒有怨恨,她給過他一分鍾的歡樂。整整一分鍾。就算在人的一生中,難道還算少嗎?
邱嶽峰念起娜斯金卡,年少的我也像個白癡般隨他輕誦:“娜—斯—金—卡—”,就像納博科夫的讀者總要隨作者吐出那三個音節:“洛—麗—塔—”。
其實,我該念起另一個名字,D打頭。她在長春市圖書館門口等過我,我在人民公園門口等過她。長春有冬夜,沒有白夜,沒有白夜裏才能開啟和結束的具體的幸福。她跟我上的不是一個學校,那一分鍾的幸福,就始終懸在長春的夜空,凍在那裏了,作為一個美麗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