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昃不複午,落花難歸樹。人生能幾何,莫厭相逢遇。”——邵真《尋人偶題》
夏日裏沒有被汙染的天空像一塊藍綢,滿天的星辰鑲嵌出炫麗奪目的奇景,破敗的小院從四麵八方傳來一陣陣蛙鳴,清脆的叫聲給這個寂靜悶熱的夜晚增添了一點生動,微風吹過樹葉與小草,給睡夢中的人們帶來了隱隱約約的芳草香。
白日裏的那碗稀粥到底還是沒有撐過夜晚的漫長,而穿腸過的湯水也讓小腹鼓脹了起來,楊玄敏被肚子的疼痛折騰醒了,看了一眼睡在不遠處草垛邊上的桂花,起身向外走去,仲夏的夜,明月高懸,月光從密密層層的枝葉間透射下來,在地麵上印滿銅錢大小的粼粼光斑,迷迷糊糊中楊玄敏尋到了一個院牆根裏,左右掃視了一下並沒有行人路過,也就放心地將此地當成了五穀輪回之所,“嘩——嘩……”
“沙沙……”什麼聲音?一道黑影從楊玄敏的頭頂飛過帶起一陣勁風,驚得他未釋放完的尿都給硬生生憋回去了。“我的個乖乖,黑燈瞎火的見鬼了……”忙提起褲頭,朝那間破草屋子趕回去。
一個室如懸磬的屋子裏,幾個看不清麵容、衣著破舊的人在微弱的油燈照耀下,圍坐在房間唯一的一張桌子旁邊,“哐當——咚——”窗戶被一道勁風吹開,圍坐的幾人都被驚得站起,視線從洞開的窗戶移到地麵,隻見一個渾身是傷的黑衣人跪倒在地上正試圖站起來,“你……”幾人詢問的話還未出口,就見那黑衣人拉下了遮住麵孔的黑巾,原來這個男人隻剩下一隻眼,從左額到右臉的一道橫跨刀傷生生將他左眼砍瞎了,看清他的麵容後,屋子裏的幾名男子同時驚叫道:“四弟……”“四哥……”,然後紛紛上前攙扶,幾人扶起他在桌邊坐定後才開始詢問他經曆的事情。
“我們上了那個虞世基那狗賊的當了!咳……咳……”一句話讓房間裏出現了瞬間的寂靜,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掩飾不住臉上的驚疑。
“四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你身上的這些傷……大哥和三弟呢?”房間裏最年長的那個男子帶頭問出了大家心中的疑問。
黑衣男子平息了內府的傷情,緩緩將事情交代了出來:“大哥、三哥和我按照計劃分三路帶著兄弟們埋伏在餘姚陰山一帶,就等著押運官銀的車隊經過時將它一舉截獲。我們一直等到傍晚的時候,在陰山的峽道裏,如預期那樣來了一隊人馬,大約二三十人,個個都沉穩有力,一看就是練家子的,而領頭的那個雙十年齡的俊俏兒郎更是風姿卓越,看到隊伍中那多輛載著貨物的馬車,我們都沒有任何疑慮地出手了,可交手後才發現那並不是我們的目標,那隻是普通的押運藥材的商隊,發現目標錯誤後,我們第一時間發出了撤離的信號,可就在這時,在峽道的四周突然冒出了很多帶弓箭的官兵,他們不分你我的將我們和商隊都作為了攻擊目標,我們的兄弟大部分都喪了命,混亂中我和大哥、三哥失散了,我也是多虧了那商隊的少年相救才得以逃生,他也因救我腿受了傷,我把他暫時放在了村口的白嫂子家後,才趕回來跟你們通知這個消息的!”一連將話說完後,黑衣男子又是一陣咳嗽,在嘴角還隱約看到有血跡溢出,看來他受的內傷不輕,能撐著把消息帶回來,也是心中的毅力在支撐著他。
“四哥,你好好休息,我先去給你抓藥。”一個矮個子的男人,說完也不等其它人反應,就直接跑出了房間。
“猴子!等等……”黑衣人的呼喊已經傳達不到已經遠離的人的耳朵裏。
“這個窮窟,那有什麼藥材?”眾人感歎著,都無力地垂下了頭。
“咳咳……我話還沒說完呢,那個商隊領頭的公子是一個食醫的兒子,他懂醫!你們派人去好好把他接過來。”
“四哥,我馬上就派人去把他接來!不知道這位公子的貴姓是什麼?”一個高瘦的男子馬上接過話茬。
“據他所說,他姓楊,江都雲城縣人,名賢……”
“哢喳——”一聲樹枝斷裂的聲音在窗外響起。
“誰!”伴隨著嗬斥聲,站在屋子角落、一直沒有出聲的黑臉男子也隨之躍出了窗。
——
一個人獨自沉睡在草垛邊上的桂花,因為連日裏的操勞而疲憊異常,也致使她在楊玄敏起身外出時並沒有如往常那樣蘇醒過來。睡夢中的她,神態並不安詳,一會悲傷、一會驚恐,汗水很快布滿她的額頭,嘴裏還念念著無人能聽明白的話語。而此刻沉睡中的桂花正在經曆著她人生裏曾經最痛的過往,因為家裏的貧窮,拿不出服役的贖金,最初是父親被征召去了洛陽營建東都,然後是母親獨自擔起了家裏的活計,日日夜夜的辛勞讓母親病倒了,因為舍不得花銀錢去買昂貴的藥材,母親就一直隱瞞著家人她的病情,直到那一天早上,母親微笑著辭別,提著水桶去了村口,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等到她和哥哥找到她時,她已經永遠地躺在了離井口不遠的地方,手裏還緊緊抓著已經灑空了的木桶。平靜的日子還沒過兩月,開鑿通濟渠的詔令又下達了,爺爺頂著年邁的身姿跨出了門,爺爺離開前那略微顫抖的背影一直深深留在桂花的心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即便一個好好的家變成了四分五裂,哪些人也還是不願意放過她們,修築堤壩、修建行宮……永遠都有修不完的工程,永遠不停止地征調民夫,就算哥哥還未達到年齡、就算他還是個孩子,他們還是殘忍地拉了他去湊那龐大的人數,奶奶的哀求更是成了她逝去的催命符,臨到死都不願閉上的雙眼一直看著他們帶走了我瘦弱的哥哥,死者已矣、活下來的人卻要承受著無盡的痛苦,家破人亡無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