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另有一些作家獨辟蹊徑,如鍾求是的中篇小說《我的對手》關涉諜戰內容,寫“我”曾經做過“間諜”,但因為訓練時一次低級的持槍錯誤,受到了處分,訓練結束後被分到一個無趣部門研讀信件,而同時,與他一起參加培訓的兩位朋友,卻在本行裏做得風生水起。為了改變自己的無聊生活,“我”做了一件特別的事情:創造了一個“泄密”事件,然後自己發現了這個秘密並上報,因此獲得了三等功。一年之後,這件“間諜”案被偵破,“我”的“惡作劇”被發現,並被開除了。多年之後,“我”變成了作家。一次,“我”來到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訪問,忽然產生了一種特殊的衝動,有意給國內的前“間諜”同事打電話,以引起美國特工的注意。最後,“我”的人生故事,在美國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質變。這個故事,在最後走偏了,偏離了小說原有的軌道,倒向了另外一種可能,讓之前的現實敘事,成為一種特殊的背景。這樣機巧的同時,小說也失去了本來可能有的敘事感染力。
作家張慶國的中篇小說《馬廄之夜》寫的是發生在雲南的一個“曆史”故事。在小說中,日軍入侵雲南時,當地一名精通日語的醫生被迫成了“太君”的翻譯官,還被強迫去找“花姑娘”,從而成了人民的公敵。作者采用了“探秘”的形式,把這樣一個“隱秘”的事件發掘出來,“發現”隱晦的曆史事實。那個女主人公“我母親”小桃子的敘述角度,多少有些《紅高粱》的意味,即用“母親”的特殊身份,來冒犯世俗道德。但張慶國缺乏莫言的敘事膽量,在小說的末尾取消了這種冒犯勇氣,而把故事歸為曆史和現實。這樣,小說就遭到了故事的平暴,成了一種自我妥協的產品。而作為讀者,我更期待一種小說對現實的冒犯,甚至是對現實的一種侵犯。
作家萬方的中篇小說《女人梨香》寫“舊時代”被包辦婚姻的女子梨香的特殊命運,敘事很紮實,很平穩。這樣一個黯然的人物行走在曆史的邊角料裏,成為一個亮點,同時也僅僅是曆史的一粒塵埃。作家不在曆史與現實中尋找那些令人緊張的對抗性力量,例如曆史和政治局勢對個人的侵犯等,而是有意磨平這種對抗性,把曆史、政治、現實都盡量剝離,而企圖保鮮人性。這種做法,早在很久以前就被證明是不成功的。人性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現實和思想衝突的產物。缺乏思想和曆史現實背景的衝突,人性就成了一張白紙。
青年作家常小琥的中篇小說《琴腔》發表後得到一些選刊的關注。小說具有濃烈的京味氣息,繼承了老舍、劉紹棠、鄧友梅等前輩作家在“京城文化”語境下的提煉,對京劇、二胡、唱腔等的描寫都很生動,結合琴師秦學鍾、武旦雲盛蘭和劇團官員嶽少峰的不同人生走向,以平緩而有味道的敘述,把幾個人物關係講述的錯落有致。小說開頭,性格老實的琴師秦學鍾一出場就很有氣息。青年作家顯示出了駕控結構的能力,讓嶽少峰和雲盛蘭以不同的態度、性格加入,形成了一個複雜的劇團氣場。這部作品的前三分之二,都顯示了這是一部精妙的小說,但在小說的收場,也是小說人物的收場的地方,秦學忠和雲盛蘭的世界狹窄化了,他們的兒子也成為了敘事的累贅,無法超越原有的格局。這樣的人生和世界,可能是一種社會現實,但小說如果能在另外一種程度上超越,則會更好。
四、簡單粗暴的物質現實主義
小說是什麼?這是個古老的問題,又是每次都會被問到的問題。我每年讀海量的小說,讀得有些麻木了,但這個問題仍然能把我難倒。
這確實是很難三言兩語就說清楚的問題。要判斷一個水果的好壞,隻要把它放進嘴巴品嚐;要知道一件衣料的優劣,最好放在手掌裏摩挲。但小說不能用聲、色、味、觸、覺這種方式來判斷,更不能給出一個具體的數學方程式。
不過,語言是小說的皮毛,小說好不好,還要看語言的運用。
據說有人請教文物鑒賞家、收藏家王世襄先生,怎麼才能懂得一件黃花梨家具的好呢?王世襄先生說,你在黃花梨家具堆裏摸上三天,就懂了。
小說很難說一二三條標準來判斷優劣,說標準的大多是冬烘先生:如小說“要寫底層”,要“貼著地麵飛行”。什麼叫做寫底層?你是高層,心懷悲憫來關心底層?或者你是底層,自憐自愛萬般婉約?又如何“貼著地麵飛行”?不怕飛得過低,一腦袋撞牆上嗎?還有人說要“寫生活”“寫現實”,我不禁要問:誰的生活?何種現實?
十二月底的一天,我乘高鐵去江西宜春,隨身攜帶了新科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迪亞諾的小說《青春咖啡館》,不到兩個小時讀完了,放在高鐵車廂的窗戶上,這本靜止的書以每小時三百公裏的速度,掠過鐵路沿線的複雜景物。這本書不到十萬字,但其中有很多讓我動腦筋來思考的內容。不談論所謂的思想,這部小說也有作家很多特殊的思考在內。例如,何為現實?小說裏有一位身為船長的咖啡館常客有一個龐大的企圖:用筆記本把所有來咖啡館的人的行動都記下來,而成為一個曆史記錄簿或照相者。但恰恰在女主人公身上,這位實錄者船長探測不到“事實”。女主人公身上呈現的事實,恰恰在船長的記錄之外——在短小的篇幅裏,莫迪亞諾采用了五重的敘述視角,來多方位地呈現女主人的生活狀態,並把那樣一個時代性的迷惘和無助,立體地呈現出來。這就讓“現實”這個概念豐富化了。
當今的小說大多脫不了上述的所謂“現實”、“生活”的框框,仿佛是被製造框框的魔法師詛咒了。按著魔法師所製造的框框來做豆腐的是豆腐師傅,按照魔法師所製造的框框來燒製紫砂壺的隻是壺匠,而小說家應該超越這些框框,自己設計新的框框。
作家更應該深入地研究何為“現實”、什麼是“生活”,而不能隻對發生在地麵上的某些聲響奉若大事。社會上發生什麼,小說裏就寫什麼,這樣,本來豐富、立體的世界,就被簡單粗暴地壓扁為“物質現實主義”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