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被“現實”纏繞的小說世界(1 / 3)

被“現實”纏繞的小說世界

新評論

作者:葉開

一、非現實的現實一種

2013年冬天,從深圳到香港的大巴上,一個四十左右男子電話不斷,分別用粵語、滬語、北京話打給了香港、上海、北京——用粵語跟香港朋友約好晚上到元朗吃飯,聊天;用滬語打電話給上海一位生意夥伴(他稱為周老師)商討發貨的具體事宜;用北京話與北京一女子談論感情糾葛,提議幹脆淨身出戶。

從深圳灣過關,乘上大巴,在香港盤山道上繞,我耳邊伴隨著這位男子自如地運用不同的語言和語氣,一路都在思考,他到底是哪裏人,為何能如此嫻熟地運用三種最重要的中國內地方言?又為何他與這三種方言的交談對象所涉及的內容如此不同,其中暗含著什麼有趣的社會現象?或者,從這種社會語言學的現象中,可以分析出什麼特殊的含義?

即便他能嫻熟地運用英語、法語、德語和國外友人交談,我都不會有這麼強烈的好奇心。

香港、上海、北京這三座城市,分別代表了嶺南、江南、華北三個地區的不同現實和人生態度。在香港,這位仁兄跟朋友約吃喝,是一種休閑的心態,說說笑笑,語氣輕鬆;對上海,是談生意,稱對方老師是上海的習慣,友好而職業;對北京很親切稱對方為小美(或小妹),勸她當斷即斷,不然反而亂了陣腳,語氣嚴肅並且嚴厲。這三個中國主要的城市和它們所代表的生活形態、情感方向——友情、生意、政治——幾乎精妙地展現了一個廣闊的中國空間圖景:粵語涉友情,滬語談生意,京話論政治。以我對這三種語言和地方文化的恰巧同樣精通,不得不歎服於這位仁兄對這三個“世界”的精準把握。他的這種狀態和身份,不一定是有意為之的,而是社會發展的推動力讓他自然而然成形的。

一年多過去了,這個場景並未淡忘,而是在我的腦子裏生根發芽。根據他的反應分析,我猜他可能是上海人,在香港工作,與北京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這樣,他就成為一個精妙的後現代多文化共生人,猶如科幻小說裏的賽伯人——一種人工智能的DNA創造生命體,具有人類生命的一切形態,但他的人格意識是人工智能塑造出來的。

我在想象,這位閱曆廣泛,頭腦靈活的男子,就這樣如同一個梭子般,快速地穿行在不同圖案的花布上,有趣而生動地織造並呈現了現代中國的“清明上河圖”。

中國還有中、西部的廣闊世界,但在當代語境中,這個廣闊的空間世界反而顯得很狹窄。它的空間廣袤,卻無法等價兌換成話語權力版圖上的同等地位。

這個世界如此有趣,這個世界也如此悲傷,國際國內各種突發事件層出不窮,各種狗血的明星逸聞趣事更是每天刷屏,還有中央部署的反腐大戲讓人看得緊張而激烈,對於普通民眾來說,在事件的驚濤駭浪中翻滾,直如一粒草芥,漂浮於其上,有“波撼嶽陽城,涵虛混太清”的直接感受。

有趣的世界,如何成為有趣的小說,這是小說留下的一個問題。

通覽熟悉的主要文學雜誌,我發現近期中篇小說無大事,無突發事,無例外事,主要內容無外乎:1、中年危機;2、不倫之戀。

其他,如商業欺詐,人生無聊,曆史虛無,人性複雜等,也是一類。

二、中年危機和不倫之戀,

一種有害的小說套式

近期的中篇小說創作中,“中年危機”為一個浩浩大類,不可不重視。

唐穎的中篇小說《當我們耳語時》,寫中年女子建平在北京飛機場等待飛往美國中西部的時候,因飛機延誤而偶然遇見了舊時男生金默。在飛機延誤的這幾個小時裏,建平回憶了漫長的過去,並重新分析和理順了那個時代的各種人與人的關係,另外,還特別介紹,因為金默一直把建平誤解為另外一個他喜歡的女生,而呈現出不同的人物狀態來。……飛機終於來了,世界已經變成這樣了,或者說,漫長的回憶並沒有改變現實。兩個人說了拜拜,各自推著行李登機。

尹學芸的中篇小說《玲瓏塔》寫人到中年的小女子朱小嬛的雜亂情感生活和無所適從的人生:她的上司在覬覦她的肉體,她的第一位丈夫是個混球,她的第二位丈夫是一個無賴,但她依然天真到有些犯傻的程度,常常會做出一些讓我哭笑不得的蠢事來。做這些蠢事不是她智商不夠,而是因為現實社會空間狹窄、嚴酷,文化單一、不寬容,人們對一個女性、尤其是已婚並離婚女性形成了天然的情感逼迫和文化壓製。生活在這種壓製和逼迫中,小女子朱小嬛的生活破碎不堪,情感千瘡百孔,生活一派狼狽。“玲瓏塔”是小說中一個特殊的建築,它在那裏,有自己的宿命,但與朱小嬛不能產生能量交換,各自在自己的命運盡頭茫然失措。朱小嬛結婚了,又離婚了,然後整個世界一片灰暗。

弋舟的中篇小說《所有路的盡頭》寫三位年輕時代關係密切的青年:尹彧、邢誌平、丁瞳三個人的複雜情感和友誼關係。著名青年詩人尹彧和漂亮女生丁瞳是一對情人,不起眼小男生邢誌平是夾在他們中間的一個不協調分子。但因為社會劇變和人生道路天然不同等關係,他們各自走向各自的未來。人到中年之後,他們也走向了各自人生的盡頭——三個人當中,邢誌平的人生則更為單調,更為脆弱。雖然邢誌平下了海發了財,並擁有自己的巨量財富,但他的人生恰恰是最不幸福的(誰能告訴我,他為何不幸福)。在這裏,作者訴求的是一種物質數量的龐大和精神質量的坍縮的反比異狀。本來看似有各種道路的世界,最終都歸為單獨的一條,而且是斷頭路。在這部小說裏,弋舟暗藏著一些特殊年代的記憶,不是發表時“有刪節”,就是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已經主動“揮刀自宮”了。小說試圖探索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但這個世界最後呈現出一片空白。

上述這幾部小說,幾乎都是中年人對頂點人生而發出的一種特殊感受,遺憾地沒有帶給我一種更為愉悅的閱讀享受。這些小說所涉及的世界並不複雜,以我看來還有些色彩灰暗,單調,並沒有呈現出一個豐富的現實圖景和精神碰撞,小說裏所描寫到的那些人生,沒有一項需要我開動自己的腦筋去想象,去思考。小說結束,世界就結束了。

中年作家對人生狀態有特殊的迷戀,而青年作家則更關心人與人之間的不正常關係。

青年作家霍豔的中篇小說《無人之境》寫中年男人楚源和年輕女子柴柴的不倫之戀。“出軌”或“私奔”,很多小說裏都津津樂道,包括很多時裝情感劇。但“不倫之戀”並沒有形成對整個世界的發問,而停留在自我的重複之中。在這個故事最後,楚源和柴柴去遠方,在一個酒店裏重合,形成了最終的肉體現實——故事飛起,落下,如蒼蠅駐集在腐爛的飯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