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物誌·越人歌】(1 / 2)

最美的歌聲從茶香慢慢湮開的杯中隨水汽緩緩漂浮上升。

從越地回來,你總是能聽到這樣的歌聲。

那是一片完全不同的土地。沒有筆直的黃土大道,也沒有呼嘯的風,連綿的丘陵永遠是濃重的綠色,寬大的葉片低垂不動,連江水都平滑如鏡,仿佛看不出它在流動。一切都安靜到了極點。每天早晨,你都能見到繚繞的雲霧懸掛在山腰上,乳白色的雲霧也似乎停在那裏,你曾經長時間注視,卻發覺不到它們有一點變化,但當你讀一會兒書,再抬起頭來,那些雲霧已經全然不是當初的模樣。你從來不知道它們從哪兒來,又是如何消失的。

你從書中得知,它在朝霞之前就已經出現,而隨著陽光不知不覺消散。它的名字叫“嵐”。

嵐。從山從風。你想,原來在越地,山裏的風也如此安靜。

這裏的河流也完全兩樣,呈現一種墨玉般的綠色,看不到底。奇特的是你無法察覺水的流動,表麵沒有旋渦,沒有水花,你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個心不在焉的身影。你出神地盯著毫無變化的河麵,忽然覺得,隻有這樣的水才是適合你的,它見怪不怪不動聲色,包容你所有的怪異舉止,或者魂不守舍。就如同你不曾覺得自己生活在此處一樣,它也不覺得自己在這裏流動著。這樣的想法讓你發出難以覺察的微笑。

你知道,你們的靈魂都在別處棲息,留心地觀察著你們,正如你觀察這些看上去永遠靜止的河流和雲霧一樣。

你是你自己的守望者。

然後你就聽見極美的歌聲,忽遠忽近,悅耳卻無法辨認。你張目四望,這個安靜的世界一如你所料,空無一人。等你再凝神傾聽,那歌聲卻又不見了,你抬頭看看不遠的山,那山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散了。

你照常順著河邊散步,讀書,累了就望望已經綠成黛色的山,或者那條同樣沉默顏色同樣深厚的河流。你覺得它們和你一樣孤單,也一樣快樂。

離開的時候,你沒帶什麼紀念品,隻有一小盒茶葉。當地的人說,這裏的茶都生長在雲霧之中,那裏沒有降雨,卻終年濕潤,你喜歡山嵐的靈氣,於是隻挑中了這樣紀念品。你想,這樣的茶葉,也應該和浸潤它們的雲霧一樣,充滿靈氣的吧。

隻是,你一直沒找到那唱歌的女子。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沮喪的,那樣空靈的歌,本來就該屬於那麼安靜的地方。若離開此地,它必定枯萎憔悴下去。

然而你很快就再聽見了,就在你回程的路上。

你從車窗向外張望,沒有發現任何人。馬車在蜿蜒的道路上緩緩前進,跟隨著河流的婉轉或者山巒的起伏。這裏的道路柔軟潮濕,聽不見馬蹄的清脆聲,也沒有飛揚的塵土。你試圖尋找歌聲的方向,但它縹緲不定,你的視野中,上麵是遮天蔽日的綠色樹冠,往下看是安然流動的河流,而對麵則是乳白色的雲霧。

你知道它們都是孤單的,和你一樣。於是你安心地回到你的座位,細細地欣賞這越人的歌聲,不再試圖尋找它的來源,你說服自己說,你們來了,彼此遇到了,那就很好。

你知道你隻是假裝騙過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回到幹燥炎熱的北方,你驚異地發現自己居然有些不適應。每日不停上門的客人和你高談闊論,不知道是他們還是氣候使得你口感舌燥。門外的大路上時常響起響亮的馬蹄聲,或者車輪的聲音。哪怕你關上門,熱鬧和喧嘩依然洶湧而來,你眯起眼看著窗外眩目的陽光,把手中的書放在桌上,長長歎了口氣。

你知道你思念那個孤單的你,思念那遙不可及的越人歌。

然後你就聽見了那熟悉的歌聲。

你驚喜地想站起身,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抬眼望去,書本仍然擱在桌上,陽光直射過來,卻並沒有風來翻動它。你意識到自己在夢中。越人歌在你四周漂浮,似乎越來越近,你雖然生性平和,此時不免也有些緊張——即便是在夢裏。你看見一個纖小的身影投射在書本上,心裏一動,但當你的目光追尋過去的時候,隻是一片茫然的光芒,就算她在那裏,你也看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