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打在他的側顏上,寧靜致遠。
比起少年時的清俊,他的臉龐,似乎多了一些沉默的陰霾,但那些線條,依然是柔和的、清朗的。
這些年,我從南走到北,從北走回南。我見過許多的人,也見過許多城市的天空與月亮。
但是,沒有一個人,讓我覺得這樣好看心動,也沒有一處月色,讓我覺得像他頭頂的那片那般幹淨溫柔。
他美好得讓我心疼。
就算有一天,他白發蒼蒼,我依然會這樣形容他。
我篤定他是那種能從眼角的皺紋、鬢邊的華發、遲緩的腳步裏清楚地透出美好的男人。
如果說年少時的一見傾心是種悸動,那這段日子重遇後相處的每一天,則讓這種悸動,變成一種踏實的洶湧。
我愛他。
我曾想成為一朵在路邊仰望,祈願他發現並摘下的花。
而現在,我想成為站在他身旁的樹。
這皎潔的月色,如同魔法般,將我心裏層層疊疊的不安與茫然拂去。
我輕輕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他,感受到他一瞬間輕輕的震動。
我把頭埋在他寬闊而瘦削的背上,貪婪地汲取著他的體溫。
我說:“封信,我想知道你和姚姚的故事。”
他似乎想轉過身來,但我更緊地抱住他。
“我還有一句話,想要親口聽你說……”
這一幕,該如何溝通,如何表達,其實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正確的答案。
那天,在遇到唐嫣嫣的小飯店裏,他質問我,是不是因為害怕失去,所以如此小心翼翼。
不敢質疑,不敢委屈,不敢任性。
他的質問讓我差點兒迷失了自己。
但,這真的是錯誤嗎?
回溯初心,一路走來的我,不夠漂亮,也不夠聰明,我擁有過什麼,才成全了年少的夢?
不過是那一點兒執著,一點兒孤勇,一點兒倔強,一點兒癡傻。
當時,風安堂出事,我心慌意亂,封信一質問,我就崩潰了。
但我這人有一點優勢,在以往的人生中屢試不爽,那就是,當我在漫天雲霧中分不清方向時,我就幹脆閉上眼睛,死死抓住手心裏的那一點兒暖意和向往。
信我所信,愛我所愛,世間事如果都如初心般單純,那每個答案都昭然若揭。
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一隻膽怯的蘑菇的生存之道。
我對封信,其實就是這樣的。
我或許真的是害怕,也或許對他太小心,但是,就算再來一次,這還是我對他的方式。
因為我就是我,我能給的,就是足夠的溫柔、信任、堅強。
不是不敢,隻是,我並不委屈,也不需任性。
我在他身邊,日子天藍水清,一切尚好。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貼在他的身後,看不清他的麵孔,我卻感覺到,他無聲地笑了起來。
是那種溫柔的、明亮的笑意。
我一瞬間有種模糊的感覺,似乎之前對我的質問,隻是他的小小伎倆。
在這種沒來由地恍惚裏,他的聲音像一陣細細的電流,從他那裏,傳到了我的身上。
突然間如與愛人手挽手漫步雪山,深藍的夜幕竟騰起一朵煙花。
“好。”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一夜,直到天一點點亮起來。
沒有刻意的剖白,也沒有激動的追問,仿佛隻是在聊一個又一個長長的故事。
我知道了他和姚姚的合約婚姻,知道了圈圈並不是他的孩子,知道了他為什麼必須回避她們母女——他覺得當斷不斷隻會給圈圈帶來原本不必要的更多傷害。
他也知道了我和彥一的那些過往,我們曾經是小學同學,後來我在香港見到重度抑鬱險些自殺成功的他,和他結下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緣。
那些在外人聽來或許石破天驚荒誕如戲的事情,我明明從不曾從他口中得知,此刻卻內心平靜,毫無訝異。
或許是錯誤的答案,但決不是不堪的答案。
這是我對封信長久以來的篤定。
而我也相信,他對我的感覺亦是如此。
我和封信,表麵上看,他光芒萬丈,而我微小平常,但骨子裏有些東西卻有著驚人的相似。
我們能讓彼此感到安心。
這樣的徹夜長談,在那次剛剛確定關係,他聽了何歡的建議從北京偷偷飛回來想給我驚喜,而我卻傻乎乎地跑去北京想給他驚喜的烏龍事件後曾經有過一次。
而此刻,沒有隔著千山萬水。
他在我身邊。
我終於撐不住在他懷裏迷迷糊糊起來。
我依稀聽得他問:“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我閉著眼睛聲如蚊呐:“什麼……”
他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輕輕拍我,像拍一個孩子。
“睡一會兒吧。”
那個夜晚,我用毫無技巧的溝通方式,重新確認了我和封信的關係。
它是善良的、牢固的、溫暖的、彼此需要的。
我或許會犯錯誤,但我會一如初心笨拙地跟著他,用力地抱緊他,傻傻地信任他。
也是那一個夜晚,我終於相信,上天會眷顧真誠的傻姑娘。
15.他就是姚姚生的孩子的爸爸
“慕成東!住手!你做什麼呀?”我驚慌地大叫著,狼狽而失態地拚命拉扯著他。
但他卻仿佛惡魔上身般,根本看不見我的存在,聽不見我的聲音,他的周身充滿了令人戰粟的氣息,無論我用了多大的力氣拉扯,他仍然毫不猶豫地一拳擊中了封信的臉。
封信應聲倒下。
我瘋了般撲過去擋在封信麵前,防止慕成東再次襲來。
我沒有時間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早上,我和封信一起送圈圈回到姚姚那裏,出小區不遠,就看到慕成東一個人站在路邊。
封信停下車招呼他,剛發現他臉色不對,然後就毫無預兆地遭遇了他凶猛的攻擊。
慕成東停了停,像失控的獸般喘著氣,眼睛血紅地盯著我們。
我真的完全看不懂他這個人,明明對封信愛若長兄,卻為何出手行凶;明明平日心性純良如孩童,有時又覺深不可測,野如蠻荒。
我攔在倒地的封信麵前,卻聽得封信用異常冷靜的聲音說:“安之,走開。”
我呆了一下,回頭看他。
他的左臉頰已經迅速青腫起來,嘴角也有血絲滲出,但是眼神卻並不慌亂。
他再次強調:“安之,到邊上去。”
他的聲音裏透出嚴厲的味道。
封信長相清秀,對人溫柔,但骨子裏從來都是個有明確主張的人,他的氣質裏自有一種威嚴,一旦認真,很少有人敢對抗。
因此我雖然心感危險,卻仍然默默地退開。
封信站了起來,那一拳應該真的很重,我看出他輕微地搖晃。
幸好慕成東也沒有再繼續出手。
他們麵對麵地站著,一人凶惡,一人警惕。
這是從姚姚家的小區出來必經的一條輔道,而且是上午,經過的人和車都不多,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發生的變故。
我從最開始的震驚和慌亂中逼自己冷靜下來。
他們是多年的朋友和兄弟,我相信他們就算有誤會也能自己處理好,我夾在中間反而尷尬。
所以雖然擔心,我還是忍住了站在一邊沒有再衝上前。
隻聽慕成東突然大吼一聲:“你!”
卻又緊急刹住,隻是喘氣。
封信的薄唇抿成一線,眼神冷峻地看著慕成東的臉,和他的失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我知道封信內心一定也在飛速判斷。
慕成東在封信的注視下又狂躁起來,眼看又要動手。
封信突然冷喝了一聲:“慕成東!”
不過隻是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慕成東卻仿佛聽到什麼咒語般,一下子張開了嘴,停下了手。
我後來才知道,年少時慕成東經常和人打架,封信怕他記過次數太多被開除,就嚴肅地和他談話,要求他克製自己的浪蕩行徑。
慕成東對封信愛若長兄敬若神明,雖然自己對此不以為然,卻不願讓封信不高興,因此隻要是有封信在的場合,封信嚴厲地叫一聲他的名字,他就會知趣地住手。
或許封信那一聲,又喚起了慕成東對於年少兄弟情的形成的本能反應,一瞬間讓他恢複了理智。
麵前的人,不是他的仇人。
他痛苦地反手一拳擊向自己的胸口,封信卻以更快的速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同時,封信喝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慕成東卻不肯回答。
和封信近距離地接觸,似乎讓慕成東再也無法忍受洶湧怒氣的激發,他猛地甩開封信欲發足狂奔。
封信卻像料定慕成東的行動般,在慕成東有所動作的同時,封信已經後退一步,卻又迅如閃電的一拳擊中了慕成東的臉。
我驚呆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溫文爾雅冷靜自製的封信有這樣暴力的一麵。
但是他竟然真的這麼做了。
慕成東搖了幾下,沒有倒地,卻也如我一般驚呆了。
他呆呆地看著封信。
封信卻並沒有太多表情變化,但就連我,也能聽得出他語氣裏的不容置疑。
“把話說清楚!”
就在這時間也仿佛凝固了的時刻,突然,一個珠落玉盤般清脆俏麗的笑聲,像把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無形密閉空間撕開了一個口子。
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對搶眼誇張的金色大耳環。
然後是蓬鬆的鬈發,米色的短款羽絨服,修長的鉛筆褲和新款的小靴子。
我其實不是那種記人特別清楚的人,但這一瞬間,我卻清楚地想起了她是誰。
“李青藍!”
是那個有一次在麥當勞偶遇的,號稱曾與姚姚是好朋友卻被姚姚搶了男人的李青藍。
但與此同時,卻還有另一個人叫出了這個名字。
“李青藍!”
是慕成東的聲音。
李青藍的臉,卻是衝著封信的。
李青藍笑得樂不可支,甚至手捂著肚子彎下了腰,仿佛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樂的事情,清脆的聲音像金鈴子一樣灑了一地。
“哈哈哈哈,真沒想到,這輩子這種大戲也能讓我撞上,哈哈哈哈,人生真是圓滿了!封醫生,他怎麼和你說得清楚啊?難道你要他告訴你,他就是姚姚生的那個孩子的爸爸?”
16.誰知兩場戲的女主角竟是同一人
上天的安排,有時石破天驚,有時哭笑不得,有時隻能沉默。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團亂糟糟的往事,會在李青藍這裏,得到一個梳理。
那些看似無頭緒的片斷,都在這裏串起了一串珠鏈。
姚姚曾經在偶然的機會下,對我說的她和李青藍的那段往事清楚地浮現出來。
“那個女人,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
“我連出國那幾年,都一直和她保持著密切聯係,我們曾經無話不談。可是回來後一個月,我就愛上了她追了兩年的一個男人,她追了兩年都沒成功,我卻成功了。
“後來,那男人拋棄了我,我們誰都沒有得到那個人,卻彼此成了仇人。”
那時候,我還是圈圈的早教老師,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於自己的特殊性,因而不曾設防。
因此也從未想過,一段聽來的故事,如今卻主角都在眼前。
姚姚和李青藍是高中同學,是親密好友。
姚姚高中畢業後出國留學,李青藍在上大學時認識了交遊甚廣的慕成東。
李青藍喜歡慕成東,她公開追求慕成東,但慕成東卻把她當兄弟一樣,和她朝夕相處,卻不肯接受她。
姚姚回國後和慕成東一見鍾情雙雙迅速墜入愛河,李青藍接受不了這轉變,和姚姚絕交。
姚姚懷孕,慕成東不知何故離開C城,姚姚找上因父親的官司存有私心的封信,和他以契約夫妻的形式閃婚。
封信在孩子出生後按約定時間與姚姚離婚,卻背上了負心劈腿的惡名。
慕成東回到C城,兄弟倆都不願意觸及彼此舊傷,所以都不提自己離場的那一段人生裏發生的感情事。
誰知兩場戲的女主角竟是一人。
直到昨天晚上慕成東無意間發現,封信的前妻竟然叫姚姚。
他最敬愛的兄弟娶了他愛過的女人,還生了一個孩子。
他花了一晚上的時間確認這件事,還來到了姚姚現在所住的小區,誰知竟巧遇將圈圈送回家的我和封信。
情敵相見,分外眼紅。
隻是,任封信再如何感覺蹊蹺,卻也聯想不到這一出。
而這時,不知道什麼原因,李青藍竟然也出現了。作為姚姚的前閨密,她成了把這幕戲的關鍵點打破的人。
這些碎片,都是我在一刹那間,鬼使神差地在腦海裏串成的。
一些淩亂的記憶點像閃亮的光,在無盡的虛空中,以嘲笑的姿態飛舞著,漸漸凝成一條閃光的鏈。
李青藍還在笑著,但在我聽來,她的笑裏,卻含著對人生如戲的自嘲和悲涼。
姚姚沒有回來的那幾年,她和慕成東,也曾是相交甚篤的吧?眼前是她真心愛過一場的男人,或許那些美好片斷都還留存心底,可是一瞬間時光已過,剩下的一切都已如煙如夢。
我已被這故事的神轉折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再看現場的兩個男人,慕成東臉上陰晴不定,閉嘴不言。而封信卻從一瞬間的震驚表情切換到了疑惑、思索、了悟,最後,竟然嘴角上揚地微笑了。
他竟然笑了!
這種時候,他笑什麼?
我真擔心慕成東會再受刺激一拳揮來。但封信卻丟下慕成東,轉臉對李青藍說:“控製點兒情緒,小心閃著肚裏的孩子。”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李青藍竟然立刻收斂,表情緊張。
封信一伸手搭了一下她的手腕,幾秒後,笑道:“沒事。都當媽了,注意點兒。上次和你說了,穿鞋子不要帶跟了。”
我驚呼出聲:“李青藍你……”
慕成東卻比我更快地驚道:“李青藍你懷孕了?”
李青藍剛聽了封信的話,臉上竟然露出一點兒羞澀的表情來,很順從地點頭。
我看呆了。
我一直以為,李青藍是不幸福的,她愛而不得,被情所負,走不出困苦,所以言語尖銳性情囂張,不過是為了掩飾內心無法愈合的傷。
然而,此刻的她,收斂了誇張,卻隻剩下一個普通小女人充滿母愛光輝的模樣。
不過短短幾月之隔,她不再是上次那個李青藍了。
李青藍轉向慕成東的臉卻迅速掛上了惡作劇的表情:“沒錯,我上個月閃婚了,遇上了讓我安心的人,懷上了寶寶。”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最近都在封醫生那裏檢查調養。”
她看著慕成東,翻了個白眼說:“慕成東,真不好意思,這麼久後再見,竟然讓你看到我沒化妝的醜樣子。本來想裝一下頹廢讓你內疚的,不過我現在過得挺開心,就放過你算了。我現在也做媽了,所以看不得孩子受苦,慕成東,你要是個男人,就不要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起來,去管管你的孩子——姚圈圈,她和封醫生毫無血緣關係,她是你的孩子!”
路邊的牆頭,一大叢綠得耀眼的枝條垂落,像一片嫩綠色的春海。
黃燦燦的迎春們如綴在長發公主發間的金花,一朵朵傳遞著新生的驕傲與希望。
有清脆的鳥兒的鳴叫,如音符一般,在每個人的頭頂跳躍。
我想,此刻每個人心裏,一定都如我般在經曆驚濤駭浪,翻江倒海。
但是,在這一片混亂迷茫震驚中,我卻有一點兒開心和喜悅,如這春日牆頭的花朵般,沁出清香。
我相信,李青藍是最早知道真相的人,然而,她卻到此刻才點破,因為她幸福了,她放下了。
更因為,她成了一個媽媽。
她對可憐的小圈圈的那份柔軟,最終讓她釋然了當年與慕成東和姚姚的仇恨不甘,變成解脫。
在這顆星球上,每個人一生走在命運的途中,都可能會遭遇痛苦、失落和傷害。但是,每個人都會因為對愛的渴求,而得到被治愈的機會,就像此刻變得可愛的李青藍。
這是多麼令人愉悅的事情。
因為有希望,所以才不畏懼漫長途中的恐懼與挫折,人不就是這樣生生不息地活著並驚喜著嗎?
我的心嗡嗡地跳躍著,像被一點點火花溫暖著、撩撥著,竟然激動起來。
小圈圈,她的命運看似死結,卻也出現了轉機,她會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