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用方言嘶啞地嚷出來:“吃了你的藥就死了!你的藥吃死了人!”
她的聲音特別大,帶著凶狠的發泄,人群的目光迅速被吸引過來,原本蹲在診室裏的幾個男人也迅速圍攏過來。
我剛想安撫她的情緒,卻見封信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他說:“不可能的。那孩子如果按時服藥,應該會舒服一點兒,至少你們一家四口還能一起過個團圓年。”
他的聲音不大,就如同他平時說話的語氣,平靜卻有著篤定的力量。清楚直接,剛好夠近處的人聽到。
而神奇的是,這幾句話,竟讓女人的嘶吼像斷了線的風箏,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著封信的臉。
董大成卻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甩開了他妻子的手,這個或許老實了一輩子的男人眼含熱淚,朝妻子喊道:“他說……他說大娃可以過年的!”
他妻子回過神來,朝他尖叫道:“那有什麼用!還是要死的!”
……
這幾句短暫而快速的話語,並不足以讓所有人聽清,但是我卻字字入耳。
我也愣住了。
封信,他到底知道多少呢?他說到一家四口,他似乎對這個陷害他的家庭並不是一無所知,他了解到了什麼呢?
我突然想到一句話。
真正的慈悲,是來自於擁有力量後的寬容。
封信,或許早就知道了真相。
混亂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仿佛是從身邊,又像是從很遠的天空,傳來了一聲悠悠的歎息。
那歎息,飽含著對人世的悲傷、混沌、困苦、邪惡、迷茫的了悟。
就在這時,原本都呆站在前坪的風安堂的醫生們,突然喧嘩起來。
一個白須飄飄,宛若仙人的老者,在人群自動分開的通道中,大步向我們走來。
他麵容慈祥,卻充滿不容詆毀的威嚴;
他年逾古稀,卻有著鎮住全場的正氣與自信。
他竟是風安堂的創始人,封信的爺爺,名動全國的中醫老泰鬥,封柏南。
他看也沒有看封信一眼,走到前坪正中停下腳步,風安堂的醫生們都已經圍了上去,有幾個年紀大的醫生甚至看得出肩膀都有些顫抖。
封老爺子大手一揮,聲若洪鍾。
“把我的桌子抬出來,今天風安堂封柏南,就在這大門口,當街給大夥兒免費看診!”
9.你是不是朱雪莉的孩子?!
後來的很多天,談到封老爺子那天的氣勢和壯舉,我們一幹小輩都隻能用獻上膝蓋來表達內心洶湧的敬意。
封老爺子的一把白胡子絕對不是白長的,近年來他已經鮮少坐診,但各種懸壺濟世起死回生的玄奇傳說卻在民間越傳越遠,加上著書立作,媒體追捧,儼然已經有了當代活神仙的江湖地位。
他一身浩然正氣地往那兒一坐,雙目炯炯,不怒自威,如畫中老仙,仿佛自帶追光燈般,現場瞬間換了天地。
平日裏找黃牛黨高價求號也難得一見的封柏南老神仙當街免費看診!
這消息轟然間以洪水之勢猛衝出去,不到半小時,風安堂門口排隊的人流長龍已經蜿蜒消失在另一條街角,根本看不到尾巴。
哪裏還有人管什麼初八不看病的禁忌,哪裏還有人理會診室裏坐著的那些人,人總有三病兩痛小疑心,這樣大好機會,簡直是不可錯過的緣分,就是一身肌肉的虎虎大漢也忍不住想排個隊來摸一把脈。
最後險些造成交通問題。
不多久,積極的本地電視台和晨報的記者趕來了幾撥人,一時間這盛況竟成了隔日媒體頭條,封老爺子菩薩心腸熱心公益的偉岸形象再上層樓。
至於那些鬧事的人,竟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一場讓我們束手無策的危機,就這樣被封老爺子輕易化解。
第二天,當年被封老爺子治過大病的某位“VIP粉絲”看到了報紙頭條,立刻嗅出異常氣息,親自關心詢問。
了解了內情後,一個電話過去,原本對這起醫患糾紛處理得磨磨蹭蹭的司法係統工作人員,轉眼把深入調查提上了最快程序。
何歡那邊的工作立刻大有進展,很快查出了董大成夫婦是受人指使的,原本孩子吃了封信開的藥後症狀已有所緩解,在他們被人挑唆停藥後一周過世了。
用官方的話來說,接下來就是此案在進一步審理中。
風安堂也很快恢複了往日繁榮,過完年,仿佛春天如期到來了。
但封老爺子對於封信這次的表現很不滿意,這件事本來封信想瞞著封老爺子處理好,怕他年紀大了受刺激,沒想到最後封老爺子還是知道了。
封老爺子說,那天他要是不及時趕到,穩住場麵,他幾十年的心血風安堂就要毀在封信這個敗家孫子手裏。
雖然是氣話,但也可見埋怨心情。
我自問雖然最近有點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給封老爺子順順毛還是長項,於是隔日就狗腿地上門去。
到了封家的別墅,遠遠地就聽得院內熱鬧非凡。
隱隱聽得人語聲中摻著“師父”“師叔”等各種稱謂,青瓦搭簷的院牆上方斜斜伸出一抹青鬆,蒼翠桀驁,空氣裏有沉香點燃的氣味,幾疑人是不是穿越了。
我暗想來得不是時候,正打算離開,院門突然開了,封家的金毛老狗郭靖嗷嗷叫著衝了出來,差點兒一頭撞我腿上,後麵跟著個拉著狗繩子的大男人,一頭金燦燦的亂草搭配一身純黑色的中山裝,竟是慕成東。
他看到我就咧嘴大笑起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招了招手。
慕成東我前後隻見過兩次,這是第三次,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卻非常獨特深刻。
他的發色和打扮按正常審美來說應該是非常非主流的,但出現在他的臉上身上,卻隻感覺像動漫裏的人物一樣,有一種奇異的二次元的閃亮感。
略顯誇張的衣飾外表下,他長了一張非常清秀的少年臉,皮膚白晳幹淨,眼瞳黑亮似孩童,大笑起來時有一種整個世界都被快樂潑灑的感染力,而不笑的時候,卻又隱隱看得出眼角的初生細紋。
有時覺得像張白紙,有時覺得故事深藏。
他看到了我,立刻把郭靖的狗繩往邊上的香樟樹上一拴,利索地推開院門咋咋呼呼地招呼我進去,完全不顧我擺手打眼色。
“師哥!我師嫂來了!”他扯開嗓門,一下子蓋過了屋裏各種人聲。
我大窘。
二樓一扇窗子隨即從裏推開,露出封信清瘦的身影來,我還沒來得及揮爪,就聽到封老爺子的大嗓門也響了起來。
“程丫頭,你還知道來給我老頭子拜晚年?”
紅光滿麵的老人親自迎出門來,我嚇得像小叭狗一樣屁顛顛地衝上前去,叫一聲“封爺爺”。
後麵有三五個不認識的中年男女,熱熱鬧鬧地跟在封老爺子身後,好奇地朝我笑。
封老爺子回過身轟他們:“回去了回去了,改天再來。”
然後,封老爺子拉起我的手就往屋裏走,一邊像對小孩子一樣隨手把那幾個人扒拉開:“都是我徒子徒孫來拜年。”
我脖子一伸一縮地朝那幾個人點頭示意,覺得自己挺窘的。
看他們一個個都氣度不凡,應該是事業有成的人,但對封老爺子的態度卻和對家長一樣,親熱而乖巧。
對於我這個年輕人橫空插入,他們也露出一臉不以為意心照不宣的笑。
那些笑容暖暖的,化解了我踏入封家的某種不安。
他們一邊告別一邊離開,慕成東在門口送他們,封信也已經從二樓下來,到門口送客。
封老爺子卻不管不顧,拉著我就興致勃勃地去看一件他過年期間在鄉下收來的玉石擺件。
身為一個半吊子古董玩家,封老爺子對這點兒物什的狂熱簡直和年輕人沉迷網絡似的不可自拔。
我一邊陪封老爺子嘮古玩,一邊偷偷聽著門口的動靜。
不一會兒,我聽到封信和慕成東開門進來的聲音。
門扇開合間,帶來清冷的風,風裏夾雜著門廊外的清淡花香,似乎是早春的桃花,又似乎是晚發的梅花。
我在這隱隱的花香裏有些失神,一顆心懸了起來,忽上忽下的。
因為風安堂出事,還有我和封信自那次偶遇唐嫣嫣後,都不曾再有機會對我們的感情問題進一步探討,對我這個不夠勇敢的人來說,倒是一個逃避的機會。
但眼下終於雲開霧散,那個夜晚他對我的質問就重新浮了出來。
他是我一生中最初的心動,最醉的沉淪,在高中校園裏第一次見到,我便對他癡戀至今。
在漫長的八年裏,我追著心底的那一點兒倔強,似乎有些偏執地不言放棄。
但真的有一天,我如愛麗絲夢遊仙境般實現了自己最初的願望,卻因為誠惶誠恐患得患失,而迷失了方向。
這次過來,除了給封老爺子拜晚年加順毛,其實也知道不能再逃避我和封信產生的隔閡,必須要麵對了。
突然,郭靖在院子裏大聲叫喚了起來,似乎十分歡喜。
慕成東的嗓門也驀地提高了八個分貝。
“漂亮小弟你來了啊!哈哈哈!”
然後就是封信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似乎是阻止了慕成東的調侃。
郭靖汪汪汪地大叫伴著一聲關門聲,院子裏安靜了不少,似乎是慕成東牽著狗出去遛彎了。
我心裏動了動,站起身來,顧不得興致勃勃的封老爺子,腳步不受控地朝院子方向挪動。
隻走幾步,就看見了麵對麵站在院子裏的兩個人。
披著一件藏藍色毛呢西裝外套的是封信,他對麵戴著黑色絨線帽的黑衣少年竟然是彥一。
雖然拗不過彥一,最終讓他留在了C城,但彥景城到底放心不下,初五就匆匆趕回,把彥一接回了酒店。
說起這件奇事,七春曾經數次在電話裏笑得直喊肚子疼,封信和彥一這兩個原本素不相識的男人,竟然相伴而居過了一個春節。
這簡直是無法想象的詭異。
我深愛著封信,而彥一又曾對我告白,因此在這混亂的邂逅裏,我再次縮起了我的頭。
說來也怪,彥一近來也很少和我聯係,偶爾來找我,更多是沉默地坐坐。
隻是我從他一如既往的沉默裏,竟看出了一點兒克製而理性的味道來。
自從彥一成了封信的病人,我就一直堅信,封信一定會讓他好轉。
我甚至懊悔自己沒有早一點兒想到可以帶彥一來見封信。
直到得知彥景城曾經拜托封信醫治彥一後,我才如夢初醒地上網搜索。
結果驚訝地發現,封家爺孫竟然在中醫治療抑鬱疾症方麵頗有權威,似乎從封老爺子行醫開始,就致力於研究這一塊兒,並取得了開創性的進展,現在這研究到了封信手裏,也難怪彥景城會慕名而來。
這種後知後覺的內疚使我對封信的治療更加期待。
我的目光落在彥一的臉上。
這還是自初五彥景城領走彥一後,我第一次看到他,但不知為什麼,今天的彥一,看起來有些令人不安。
黑色的絨線帽遮住了他的眉毛,隻露出了細長的眼睛。
他的雙手橫抱在胸前,粗看像是囂張,但熟悉他的我卻感覺得到,那是他感到緊張和恐慌。
他用嬰兒一樣的古怪姿勢擁著自己,微微抬頭看著封信的側影顯得僵硬,我剛想走前一步,又猶豫偷聽人家談話是不是不禮貌。
就在這猶豫的一刻,我清楚地聽到彥一異常大聲地說:“他們都說不認識朱雪莉,不認識我!每個人都說我記錯了!他們都把我當瘋子!”
他平時不是說話大聲的人,甚至不仔細聽,他的低微語聲經常會飄散在風裏。但這幾句,他卻幾乎是喊了出來。
沒頭沒尾,我的背上卻生生沁出一層涼汗。
我知道,隻要涉及彥一的生母朱雪莉,他的情緒就非常不穩定,甚至他的病根也完全在此。
彥一固執地留在C城,並不是完全因為我在這裏,更因為這裏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有著他和朱雪莉相依為命多年的記憶。
他懷疑他的母親拋棄他的真相,他懷疑他的生父是殺母凶手,他懷疑他的小叔和他的母親有某種曖昧關係。這些懷疑,讓他的世界,就像一池混濁而黑暗的水,包裹著他的心,讓他的天再也不能亮起來。
他曾對我提過他這次一定要尋找出母親過世的真相,但後來不曾再提。
我以為他已經放棄了,但不曾想他卻已經開始獨自出門尋找當年認識朱雪莉的人。
而在他病情最嚴重的時候,他是絕對無法單獨出門的人。
我再顧不得其他,上前叫了一聲:“彥一!”
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卻在我身後同時洪亮地響了起來。
“封信!朋友來了怎麼不把人帶進來?”
我一聽是封老爺子跟著我出來了,連忙回頭。
因為封信少年輟學,很長的時間沉浸在雙胞胎妹妹封尋意外事故的悲痛裏,為了懲罰自己,他和過去所有的朋友都斷了聯係,一度走上了另一條與同齡人不一樣的路。
在那場變故裏,他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這讓封老爺子擔心不已。
雖然封信現在已經恢複了正常生活,但對於有年輕朋友來訪,封老爺子還是顯出了異常的熱情。
封信聞聲抬頭叫了一聲爺爺,而彥一也恰在此刻轉過臉來。
彥一轉頭的動作顯得有些生硬和神經質,我的心再次一沉。
我還想著怎麼和封老爺子介紹,卻聽得封老爺子發出“咦”的一聲,似乎相當驚訝。
此刻,彥一的臉看向我的方向,薄白的天光斜斜地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皮膚看上去有些慘白,烏黑的眼瞳直直地看著我們的方向。
他的容顏原本就有著遺傳自他生母朱雪莉的妖孽般的美貌,再加上有些病態的神情,第一眼見到的人都難免遭遇巨大的衝擊。
但封老爺子見多識廣,又豈是普通人能比。
他這一聲,分明滿含著驚訝、疑問、意外,甚至……還有著幾分歡喜。
未等我們問,他已大踏步向前,越過我來到了彥一麵前,大手一伸,一把抓住了彥一的胳膊。
“你!是不是朱雪莉的孩子?!你是不是叫朱一強?!”
那一刻,小小的院落裏,封老爺子一臉興奮,封信一臉茫然,我和彥一,卻如遭雷擊。
尤其是彥一,我甚至感覺到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裏迅速結冰的聲音。
我嚇得肝膽俱裂,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朱一強,正是彥一離開C城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