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Flower 變故
“這是我的一個秘密,再簡單不過的秘密:一個人隻有用心去看,才能看到真實。事情的真相隻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楔子 慕成東的初戀往事]
“哈哈哈,主席!你衣服上那是什麼啊!”
一陣尖銳而刺耳的笑聲突然在小巷裏響起,三個染著紅發的男生晃動著誇張的步子幽靈般地繞了出來。
封信停住腳步,辯認了一下,發現是早上他做全校紀律抽查時抓到的在學校體育室偷偷抽煙的三個男生。
他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默默地取下單肩挎著的書包,搭在自行車把手上,小心地脫下了羽絨服外套——
正是寒冷時節,脫下羽絨服,裏麵就是薄薄的毛線開衫,冷風襲來,他立時打了個寒戰,但從麵色上看,卻不露任何端倪。
不過十七歲的他,已經擔得起“少年老成”這四個字。
他把脫下的外套翻過來,不出意外,看到背部有一大片不知何時被潑上的顏料穢色。
那三個人已經圍攏了過來,用極度誇張的笑聲和囂張的神態逼近他。
都是高中生了,還玩這種把戲,實在是幼稚。
封信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微低下頭,默默地將衣服折了幾下,將弄髒的部分折到了裏麵,小心地夾到胳膊下,一側身跨上了自行車。
他很清楚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麼,他們不敢在學校裏對他胡來,畢竟他在學校的影響力不小,於是不甘心地在校外弄點兒小動靜,變成頭腦發熱者衝動的選擇。
雖然他少年得誌,一路鮮花掌聲相伴,但生性謹慎的他卻一直有著超乎同齡人的克製與低調,除了必要的學生會管理職責,他從不輕易得罪任何人。
隻是他也明白,這世界上總有些人的憤怒並不為仇恨而生。
他選擇避開。
那三個人見他要走,原本隻是想捉弄一下這個高高在上的學生會主席的情緒,現在紛紛異常躁動起來。
這從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清高小子!
成績好又如何,長得帥又如何,被老師當成寶,被女生捧上天,他哪裏懂得其他人的煩惱!
看似成天對人微笑,其實眼裏全是對他們這些人的不屑和嘲笑。
真是受夠了!
為首的紅毛男生飛起一腳,狠狠地踢向封信的後背。
一旦有人開了頭,其他的人便如點燃的炮仗般,紛紛炸響。
封信雖已算敏捷,但到底沒能完全閃開,那一腳正踢中他的左腿,他踉蹌一下,自行車也倒在地上。
有些不妙。
他暗暗皺眉,電光石火間,已決定還手自保。
但就在這一瞬間,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知道從哪裏衝了出來,來人一言未發已出手,那尋事的三個男生尚未看清對手,已被一頓又狠又利的攻擊撂得哭爹喊媽。
封信剛剛捏緊的拳頭悄悄鬆開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眼前的局麵。
他知道,那人發起瘋來,是沒人拉得住的,他索性等他瘋完。
但那人今天似乎格外張狂,眼看要弄出傷亡來。
他不得不出聲,喝道:“慕成東!”
“哎!”話音剛落,那人已笑嘻嘻地站在他的麵前,拍拍雙手,好像剛才以一敵三的瘋子根本不是自己。
封信長歎一口氣。
他指著慕成東說:“你這樣胡來,再記過一次,就要被開除了!”
那一年,慕成東十六歲,封信十七歲。
在慕成東的周圍,大概沒有人不知道,他像崇拜神一樣,崇拜著一個叫封信的學長。
慕成東出身於商賈大家,身為獨子,性情難免有些我行我素,囂張自由。
他對封信的讚美、維護、尊敬、喜愛,毫不掩飾地表現在所有人麵前,讓封信尷尬卻又漸生感動。
少年時的封信,雖然看似朋友眾多,但因了清淡早慧的個性,其實與人交往,往往克製中帶著疏離。
所以,他的生活中少了些少年莽撞的熱情,也不曾擁有彼此不知分寸的那種親密朋友。
但慕成東恰好相反。
他與人交往,毫無節製,酣暢淋漓,不留後路。
也因為如此,他最後成了封信在出事後,唯一還願意見的朋友。
慕成東一直到大學畢業,都和封信保持著密切聯係,隻要有假期,他準會比回家還頻繁地出入封家,封老爺子早把他當成小孫子看待,他儼然已是半個封家人。
他以為他的生活就會這樣瀟灑下去,有音樂,有美酒,有兄弟,有自由。
但是,他遇上了他的情劫。
從初中起就早戀,女朋友換得比衣服還快的慕成東,竟然在大學畢業那年才遇上情劫,這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但是,是那個女人,讓他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沉淪,什麼是苦痛,什麼是天堂,什麼是地獄。
所以,當她拋棄他,在他的心裏狠狠戳上了一刀後,他竟然像個懦夫一樣,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塊傷心之地。
他從來不知道,他慕成東有一天竟然會軟弱到這種境地。
他顛覆了對自己所有的自信,他看不起自己。
一連五年,他竟然害怕到不敢聽見那座城市的任何消息。
他甚至可笑地掐斷了與C城包括與封家的聯係。
所以,他也沒有能夠,參加他生命裏最重要的那個兄長的婚禮。
而待他終於傷愈歸來,封信竟然已是離婚之身。
他們的生命裏,缺失了彼此的一長段。
但他們卻還不知道,那缺失的一長段,竟被命運以某種荒誕的方式黏和在了一起。
10.當年發生的事情(一)
在封老爺子叫出朱一強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的緣分。
世界這麼大,有時又這麼小。
彥一,竟然是封老爺子當年接生下來的孩子。
封信輕輕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知趣地跟他上樓,給封老爺子和彥一留出空間。
上樓時,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彥一,他坐在客廳的大沙發裏,像個漂亮的人偶娃娃,目光發直地看著封老爺子。
而白發白須的老人激動地拉著他的手搖個不停。
我隱隱有些擔心,怕封老爺子不知道彥一的情況,尤其涉及到彥一的生母,很可能會刺激到他。
封信似乎一眼洞察了我的擔憂,用極輕的聲音說:“沒事的,相信我爺爺。”
二樓的天台上,還擺著不久前離去的客人品茶觀景的殘局,沒有來得及收拾。
封信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悠閑地走到天台的邊緣,我跟過去,看到他身邊巨大的防腐木花箱裏,開滿了叫鶴望蘭的花。
這花並不嬌豔,卻自有一種傲然又溫和的氣質,我以前經常在鮮花店見到它作為插花花材使用,卻很少看見有人在自家庭院裏種植它。
上一次在天台上聊天時,可能花期未到,所以不打眼,這次竟恰好盛開,橙黃色的花朵像小小的翅膀,在綠葉裏飛翔。
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初見時的封信,心瞬間溫柔得化成了水。
他挺適合這花。
有一小段時間,我們雙方都沒有說話,似乎各自想著心事。
我一邊掛念著樓下的彥一,一邊為和封信間似乎隱隱形成的隔閡感到憂慮,卻聽到封信突然自語道:“沒想到彥一竟然是朱雪莉的孩子,原來他改了名字。”
我不禁脫口而出:“你怎麼也知道朱雪莉?”
封信微微地皺著好看的眉毛,他的眼神似乎落在很遠的空氣裏。
他說:“我很小的時候,就聽我爺爺多次提起她,這是他行醫生涯中非常特殊的一個病人。”
原來,彥一的媽媽朱雪莉,當年竟然是封老爺子的病人。
她從懷孕到生產,都一直是在封老爺子手上看診,因為朱雪莉體質的特殊,這孩子一度成為她生命的威脅,但是她堅持要生下他,也因此封老爺子動用了極大的智慧與耐心,最終她平安生產。
朱雪莉個性倔強,極有主見,她從頭到尾都不肯去醫院,堅持隻信任封老爺子的醫術,甚至連臨盆,都是自己陣痛發作後強忍著打車衝到當時的風安堂來。
封老爺子根本拗不過她,為了這個瘋狂的女病人,風安堂破了很多的例,甚至閉門接生——這樣特殊的病人,封老爺子自然畢生難忘。
而後來的多年,封老爺子和孫子提起這個病人,還有著更多困惑和遺憾的成份——因為朱雪莉生下孩子後第二年,突然失蹤了。
她給封老爺子留下一封信感謝他的大恩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風安堂。
從那以後,封老爺子一直心有牽掛,不知道朱雪莉後來生活得怎樣,也不知那個孩子是否平安長大,以至於他在開始的幾年裏,多次在家中提到這個曾經的特殊病人以及那段經曆。
封信是個孝順的人,雖然那時他還隻是幾歲的孩子,卻每次都會耐心地聽爺爺嘮叨往事,他記性又好,自然熟知了朱雪莉其人及遭遇。
但他卻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兒時的故事有一天會在他的生活中得到延續。
更讓人驚訝的是,這麼多年後,八十幾歲高齡的封老爺子竟然看到彥一時,就脫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和朱雪莉的名字,毫無拖泥帶水的含糊,由此也可見,朱雪莉當年給他留下了多麼深刻的記憶。
我在天台上聽封信提到這過去的記憶時,心裏隻充滿了震撼的情緒。
命運竟然如此神奇,從開始到後來的故事,似乎早有安排。
而我不禁再次回想記憶裏兒時見過一次的彥一媽媽,那次我被當時還叫朱一強的彥一欺負,我們雙方父母都被老師叫到了學校。
小學的時候,但凡有調皮男生犯錯被叫家長,家長趕到後無不當場翻臉,輕責斥罵,重則開打,但朱一強的媽媽,卻不是那樣的。
那天,她穿著一襲粉色的改良旗袍,良好的麵料恰如其分地勾勒出美好的身體曲線,她的頭發梳得精致美麗,臉蛋明豔照人,和我的媽媽那種隨便披了一件舊開衫就匆匆出門的典型中年婦女形象形成衝擊性的對比。
她笑著伸出手指輕輕地戳了一下朱一強的額頭:“小王八蛋。”
她這樣喚她兒子。
她指甲上漂亮的亮粉色蔻丹也讓小小的我內心羨慕不已。
然後,她接著對她兒子說:“把你也扒光給你同學看哦。”
我嚇得再一次大哭起來。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讓我再也看不清朱雪莉漂亮的臉。
多年後回想起來,我吃驚地發現,原來一麵之緣的她,也已那麼鮮活而刺激地入駐了我的記憶。
她真是一個有魔性的女人。
我又想起了彥一剛才進來時的情形,問封信他怎麼了。
封信微微歎息:“他說他去找小時候和他媽媽一起工作的那些叔叔阿姨,但那些人都說不認識他,也從來不認識一個人叫朱雪莉的人。”
我吃了一驚。
難怪彥一的病情加重,已經出現了臆症?
封信卻搖搖頭。
“你和他自己擔心的一樣,所以他才來找我。他本來就很脆弱,那些人一再地否定他的記憶,他嚇壞了。但事實上,他的情況一直在好轉,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的記憶也沒有任何問題。”
“那為何那些人都沒有對他和他媽媽的記憶了?他離開C城時已經有十二歲,那麼長時間的相處是不可能忘記的。”
“是啊。”封信低下頭,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若有所思地踱了幾步。
“所以,我懷疑是有人不想要他找到他想找的東西。”
隨著封信的這句話,我的腦海裏一瞬間跳出了彥景城的臉。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天台外突然傳來一陣狗的狂吠和人的怪叫。
封信抬頭一看,微笑起來,朝著天台外麵揮了揮手。
我轉過臉,看到和金毛犬郭靖在一起並排狂奔的慕成東,一人一狗聲勢浩大地向我們的方向衝來。
雖然空氣仍是清寒,但路邊的草地上,深色的景觀植物裏,已經依稀有了幾點兒嫩綠色。
似乎是春天已經來到了每個人身邊。
11.當年發生的事情(二)
“彥先生,我知道一直以來你都是最關心彥一的人,如果你能說出當年的真相,彥一會比現在更有希望好起來。”
一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對彥景城說。
封信在邊上輕輕拍了一下我的手背。
真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和封信一起來約談彥景城。
坐在我們對麵的彥景城輕咳了一聲,做了一個攤手的動作。但認真地盯著他的我,卻還是發現他在鏡片後的目光有些閃爍。
彥一和封老爺子相認後,封老爺子就像老鳥孵蛋一樣把他保護了起來,那叫一個百般疼愛,連封信都駭然失笑道,原來他爺爺還有這麼溫柔的一麵。
雖然不知道封老爺子是出於什麼情緒,但他本來就是專家中的專家,現在有他盡心盡力掏心掏肺地接棒了對彥一的治療,那自然是好事。
而一向怕與人接近的彥一也奇跡般地對這個白胡子老爺爺有一種迷茫的親近信任——他居然接受了封老爺子的邀請又搬到了封家住,完全不顧小叔彥景城的反對。
這戲劇般的變化讓彥景城充滿不安。
正好我們也受封老爺子囑托,有事要問他,於是雙方一拍即合約在咖啡廳見麵。
“彥先生,彥一病情的反複其實還是因為心結未開,他現在看起來好了很多,但有些點一旦觸碰,也有可能出現更差的結果,家人的幫助是病人徹底康複最好的良藥。”封信用醫生特有的專業而篤定的口吻對彥景城循循誘導。
彥景城卻別過了臉,聲音有些發悶:“我不知道彥一在懷疑什麼?”
“你知道的!”我有些激動地抬高了聲音,“他一直覺得他被媽媽拋棄了,賣掉了!”
“我和他說過多次,並不是那樣。”彥景城說。
“那他媽媽為什麼要送走他,而且再也不肯聯係他?”
“因為她病了!”彥景城猛地轉過臉,憤怒讓他的臉異樣地漲紅。
我這是第二次在他的臉上看到失控的情緒,第一次也是因為彥一。
我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竟然也不自覺地變得尖銳起來。
“你明明什麼都知道!”我衝他喊起來,“你知道他一直在懷疑,他像個木偶一樣被你們牽來牽去,這關係到他的人生,你卻什麼都不告訴他!他一直都知道你也愛他的媽媽,他甚至懷疑自己其實是你的孩子,而被彥景儒發現後,彥景儒就殺了他媽媽!”
彥景城震驚地看著我。
他的嘴巴不受控製地張成一個失神的形狀。
看到他的表情,我知道,彥一的猜測一定錯了。
果然,不知過了多久,彥景城突然鬆懈下來。
他的身體跌回沙發裏,伸手拿起麵前的咖啡猛喝一口,卻又強烈地嗆咳起來。
他一邊咳一邊神經質地笑。
“你們……你們這些年輕人,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被他笑得不知所措,封信則一臉沉默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拿起紙巾輕輕擦拭嘴角,努力恢複平日的冷靜。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看著我,又看看封信。
“程小姐,他連這些都對你說,可見他有多依戀你。”他突然話鋒一轉。我猝不及防,一時結舌。
“據我所知,你和封醫生,現在是戀愛關係,那你為何還在插手彥一的事,你對於彥一的感情,又該如何交代?”
他不顧我尷尬的臉色,苦笑著點點頭。
“程小姐,我並不怪你,因早知感情事難分對錯。當年,雪莉愛我大哥,而我愛她。我為她一生不娶,但卻未牽得她手半刻。若彥一是我的孩子,我此生何求。”
到底是征戰商場的成功人士,此刻說起這段往事,彥景城已泰然自若,至少表麵如此。
“你愛的人,給的幸福,才叫幸福;不愛的人,給了一生,也不過是場轉眼就忘的夢。程小姐,封醫生,事情從來不是彥一猜的那樣,是他錯了。你們請回吧。”
臨出門的時候,我仍然沉浸在彥景城的感歎帶來的巨大震撼中,整個人都有些呆滯。
封信保持著一向的優雅與彥景城握手道別。
他們的對話有幾句飄進了我的耳朵裏。
“還有一事,差點兒忘了,彥先生,我早說過,風安堂的地皮我無意出售,上次雇傭那失女的夫婦前來鬧場的事,希望下次不要再費這些心思。”
我一個激靈看向他們。
彥景城抬手輕推了一下眼鏡。
他倒也不尷尬,隻笑道:“你那律師十分厲害,果然被他查出,這次是我不對,多謝高抬貴手。”
封信歎道:“那對夫婦還有個小兒子,也生了病,但不是絕症,他們收了你的錢,再拿你的錢去救小兒子。他們的責任,我也不追究了,答應給他們的錢,你要趕快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