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青衣異客(3 / 3)

且蘭在旁聽他們談古說今,目光一直不曾離開予先生半分。這兩日她細心觀察,已知他臉上可能戴著十分精巧的人皮麵具,所以喜怒無形,莫可揣度,而且叫人無從推知他的身份。但是這人無論身形氣質都讓她感覺無比熟悉,若不是他雙目已盲……想到這裏,她心中忽然一念電閃,一時之間,呆呆看著那雙空寂的眼眸,心中驚濤翻湧,幾難自持。

蘇陵正和予先生說話,見她臉色有些不對,關心問道:“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予先生也微微轉頭,似乎看向這邊。且蘭雖然明知他看不見,卻仍舊覺得像是有道無形的目光,將自己心中所想透視無餘。便是這種感覺,曾經令她沉迷淪陷,幾難自拔,曾經令所有人甘心追隨,百死無悔。且蘭微微閉目,平靜了片刻,才輕聲對蘇陵道:“沒事,方才忽然有點頭暈。”

予先生聽她呼吸略促,輕輕拂袖,隨手搭上她腕脈。且蘭盯著他的手,一動也不敢動,隻覺掌心冒汗,幾乎控製不住微微發顫。片刻後他收回手,淡聲道:“凝神調息,莫要多思多慮,勞心傷身。”

且蘭輕輕嗯了一聲,聽著那平淡口氣之中若有若無的關懷,眼中一熱,險些便落下淚來。她急忙轉開頭,過了一會兒,心緒才漸漸平靜。這時予先生閑談之間隨口問起了穆國的情況,且蘭微微抬眸,突然問蘇陵道:“先前聽你說是九公主救了韻兒回去,她這些年究竟怎樣,如今是與穆王在一起了嗎?”

蘇陵笑了笑道:“我當時聽說你出事,心亂如麻,也沒來得及細問。但看那情形,她與穆王情義如舊,更何況兩人已有了個差不多十歲的兒子,我琢磨著穆王恐怕很快便要冊立太子了。”

“穆王與九公主的兒子?”且蘭輕輕瞥了對麵一眼,又道:“那九公主……豈不是名正言順的穆國王後了?”

蘇陵道:“說來本該如此。當年公主失蹤,我們和穆王都尋了她好久,如今還是穆王有心,終將他們母子接了回來。那孩子好像名叫子羿,想必先前是隨母姓,眉眼間也與九公主甚是相像,但看舉止卻頗有其父風範。對了,說到這個,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且蘭聽他口氣頗為鄭重,奇怪道:“什麼事?”

蘇陵道:“我雖隻匆匆見了子羿一麵,但感覺那孩子很是不錯。我們與穆國一向交好,穆王與九公主也都是舊識……”

且蘭微笑接口,“你想與穆國聯姻?”

蘇陵笑道:“你總是能猜到我的心思。昨日韻兒受了驚嚇,見到我時哭得跟淚人似的,誰都哄不好,但最後竟肯聽子羿的話。我見這兩個孩子似乎頗為投緣,所以才有此想法。”

且蘭垂眸思量,“這倒也不錯……”說著抬頭看向予先生,“先生覺得呢?”予先生卻沒有回答。且蘭見他麵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根本沒有聽到自己說話,又叫了他一聲,他才驀然回神,道:“什麼?”

且蘭道:“方才蘇陵說,九公主的兒子與我們的女兒年齡相當,又是投緣,我們想與公主結個兒女親家,先生以為如何?”

予先生沉默片刻,道:“這件事似乎應問穆王和九公主才對。”

且蘭道:“雖是孩子的事,但也涉及兩國邦交,我想聽聽先生的意見。”

予先生身子向後靠去,過了一會兒,淡淡道:“門當戶對,兩小無猜,兩國締結同盟,兩家親上加親,又有何不可?”

“若先生也讚同,那便好。”且蘭目光自他籠在袖中的右手上收回,看著這熟悉的動作,麵上竟似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卻聽蘇陵笑道:“還有一事,我想若穆王當真答應聯姻,又冊立太子,我們昔國不妨也雙喜臨門,一起立了儲君。”

且蘭知他疼惜她母子二人,歎了口氣,看著睡在身旁的兒子,柔聲道:“這事晚些再說也不遲,他才出生幾天,還沒有名字呢。”

“對,說得也是。”蘇陵想了想,轉頭對予先生道:“這孩子承蒙先生不棄,收入門下,不如便請先生替他取個名字吧。”

予先生倒也不推辭,微微側首,略加思索道:“這孩子生逢亂世,四海動蕩不安,不如替他取一個‘晏’字。晏者,天清也,希望自他出生之後,九州平靖,河清海晏,從此天下再無戰亂。”

“蘇晏。”蘇陵點頭道,“好,這名字很好。若此次得先生相助,能夠瓦解鬼師,那麼或許太平時日,便也指日可待了。”

當日黃昏,前去報信的戰士快馬趕回稟報,兩國聯軍已經進駐離息川舊地百裏之外的項章,北方今晨發現鬼師的蹤跡,請昔王與王後速速入城。蘇陵聞報,知道戰事迫在眉睫,當晚並不紮營休息,下令全速行軍,不到黎明時分,一行人已趕至項章。穆王得到消息,命叔孫亦、樓樊帶了輕騎衛隊出城接應。兩人見且蘭平安歸來,喜出望外,對予先生更是感激莫名,一同來到車前致謝。

麵對這兩員大將,予先生也不過是在車上點了點頭,便已算是見過。黎明前的夜色最是黑暗,城頭的火把在風中忽明忽暗,照出片片森冷的光影。眾人驅車入城,剛剛走到城門,予先生突然用手一搭車簾,側耳傾聽。且蘭自他身上感覺一股殺氣襲來,方要開口詢問,他身子微微一晃,已到了車外。蘇陵此時正對叔孫亦詢問城中情況,回身問道:“先生何事?”

予先生麵向城門,袖底似有幽幽異芒閃過。片刻之後,他忽然回頭道:“傳令三軍戰士全速入城,關閉城門!即刻調集所有弓箭手,布陣拒敵!”他的話鋒利果斷,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樓樊和叔孫亦皆是一怔,蘇陵目光自他身上掠過,不知為何,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轉身道:“按先生說的辦。”話音甫落,半空中隱隱傳來厲鳴,且蘭聞聲色變,“鬼師到了!”

說話之間,一片烏雲自月光盡頭迅速接近,怪鳥振翼之聲漫空響起,伴著淒厲的長鳴向著城頭衝下。

子嬈與夜玄殤原本在白虎軍中說話,聞聲同時一驚。夜玄殤劍眉略揚,道:“來得好快!”子嬈拂袖輕卷,浮翾劍落入手中,兩人同時掠出帳外。

兩軍將士本便枕戈待旦,日夜警戒,敵蹤甫現,立刻發動防禦。不過片刻,城頭弓弩升起,無數箭矢破空齊飛。鬼師以鳥獸為先鋒,攻擊城池迅若閃電。成千上萬的怪鳥在城上盤旋,巨翼如扇,遮天蔽日,紛紛向著城頭、望樓、行營等地衝去。

城上弓箭手以巨盾作為掩護,操縱弓弩阻擊來敵。那些怪鳥雖然體形龐大,卻是靈活非常,凶猛殘忍,一旦躲開箭矢,便迅速振翼俯衝,利喙巨翅每擊必中,戰士們當者非死即傷。城頭很快被鮮血染紅,隨著怪鳥越聚越多,箭矢的威脅逐步減弱。街巷上戾嘯迭起,不少戰馬被怪鳥利爪擒住,帶上半空摔落;戰士們拔刀與怪鳥肉搏,血羽橫飛,場麵慘烈異常。

就在怪鳥空襲的同時,城門處亦傳來巨大的聲響,群獸狂吼之聲衝向月霄,震得山野動蕩。子嬈與夜玄殤斬殺數隻怪鳥,雙雙掠上城頭,臨陣下望,縱使以他二人的膽量,也不禁毛骨悚然。

但見森然濃重的月色下,密密麻麻的異獸湧向城門。在那些惡虎、猛獅、巨熊、赤蟒之後,是一排排駭人的僵屍,一重重無法殺死的蠱怪,就像洶湧的黑潮一般,漫山遍野,無窮無盡。自七年前鬼師驚現,橫行天下,夜玄殤與蘇陵率軍與之抗衡,曆經大小戰役無數,但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之多的敵軍,亦從來沒見過異獸僵屍同時出動。今晚這鬼師來襲,乃是一場驚天浩劫的開端,如果兩國軍隊不能將他們阻在項章城外,那麼明日之後,整個九域亦將不複存在,化作一片死亡與殺戮的地獄。

空中怪鳥前赴後繼,城下熊象獅虎撞擊城門,一些白猿黑狖更是攀援而上,向城頭發起攻擊。

昔國因“妙手神機”宿英之故,弓弩裝備分外精良,洗馬穀劍廬製造的兵器也異常鋒利。城門受襲時,蘇陵率昔國戰士全然擔負起阻擊怪鳥的重任。且蘭亦親自披甲臨陣,凰羽箭每發必中,殺得怪鳥慘叫不已。夜玄殤親自坐鎮城頭,白虎軍投石如雨,銷鐵熔金,毫無間斷地將巨石滾油傾向城下。熊熊火光之中,無數異獸被流火澆中,翻滾嘶嚎,刺鼻的焦臭彌漫百裏,滾滾濃煙衝天遮月。

子嬈與夜玄殤並肩督戰,心知如此大規模地攻擊重鎮,含夕必然親自操控鬼師,絕不會隻令蠱怪出動,一直留心各處動靜,卻始終不見她蹤影。空中怪鳥雖然頻頻擊殺人畜,但在昔國強弩猛攻之下亦死傷慘重,漸漸被守軍扳回劣勢。就在這時,一輪血月破雲而出,半空中忽然傳來陣陣簫音。一隻白羽赤喙的雙頭怪鳥出現在月色重雲之下,振聲長鳴。所有巨鳥聞得簫聲,怪叫著衝上半空,盤旋數周之後,突然發瘋一般向著昔國軍陣衝下。

麵對怪鳥悍不畏死的攻擊,城頭用以防護的盾陣被衝得四分五裂。撞上巨盾的怪鳥固然骨折肉裂,慘死當場,陣中的戰士也絕難幸免,不是被衝下城去,便是被怪鳥生生擊斃。夜玄殤眼見昔國軍隊生變,方要調兵增援,空中簫音再起,那白羽怪鳥雙翼招展,陡然遮蔽月色,亦將整個項章城籠罩在濃重無比的黑暗之中。

簫音幽幽,幽怨淒切,仿佛子夜鬼哭,悚然驚魂。突然間,那些戰死的將士、倒斃的戰馬,就連墜落的怪鳥都重新活動起來。渾身是血的屍體,有些殘臂斷腿,有些肚腸橫流,有些連頭顱都已不見,有的仍舊拿著武器,有的赤手空拳,就那樣向活著的戰士們撲來。不論是誰,隻要稍有遲疑,不是被他們揮刀砍殺,便是被合身抱住,再也無法掙脫。在那無孔不入的簫聲下,那些新亡的戰士亦紛紛化為僵屍,數量越來越多。

城中情景恐怖至極。子嬈在簫音響起時便已搶上望樓。月光倏然重現,在那白羽巨鳥背上,含夕撫簫而坐,赤衣飛揚,仿佛自冥域血月中現身而出,詭異邪美,攝人心魂。子嬈微微合目,再睜開眼睛時,一雙鳳眸異芒如水,袖中玉簫轉出,低低吹奏起來。

子嬈的簫音甫一響起,那白羽巨鳥忽然急急拔高,趨向月色之中。含夕身在半空,柳眉一豎,指下樂聲鬼叫般迸出幾個短音。那些衝向城頭的怪鳥調轉方向,振翼厲鳴,向著子嬈所在的望樓衝去。

夜玄殤一聲令下,白虎軍戰士自兩側搶出,結成垂天矛陣擋下多數進攻。子嬈身形飄忽閃爍,讓開其餘衝上前來的怪鳥,忽然間飛身而起,淩空飄縱,躍上其中一隻怪鳥後背。那怪鳥仰首長叫,猛地向著夜空衝去。子嬈足下真力透出,逼得它向下一沉,擦著望樓飛過。怪鳥殘暴猛烈,被人騎上項背,頓時凶性大發,展開一雙巨翼,在空中橫衝直撞,一時俯首猛衝,一時側身翻滾。子嬈身處鳥背之上,幽冥玄衣疾飄如風,隨著那怪鳥上下翻飛。城頭眾人仰首觀望,無不看得驚心動魄。

含夕急急催簫,操縱白羽巨鳥從空中俯衝下來,不斷攻擊子嬈所在的怪鳥。子嬈情況看似驚險,身子卻牢牢釘在那怪鳥背上分毫不動。兩人在月色之中忽高忽低,追逐周旋,簫聲始終不曾停息。含夕的簫音淒怨慘戾,好似暗夜悲風,深峽猿啼。子嬈一曲空靈,卻是飄逸幽幻,仿若九霄雨露,碧海雲波。兩道簫音時而低回若無,時而直上月霄,時急時緩,時進時退,極盡千變萬化之致。過了一會兒,雙方樂音愈來愈急,愈來愈高,除了夜玄殤、蘇陵等內力深厚之人外,所有戰士都感覺耳膜欲裂,心跳如狂,那漫空怪鳥亦是慘聲厲鳴,似乎承受不住簫音之力,越飛越低。

子嬈駕馭的那隻怪鳥周身隱約現出重重明紫色的蓮華。夜玄殤倏地皺眉,恐怕子嬈欲以簫音當場擊斃含夕,那她自己就算不死,也必重傷。這時候,月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清冽的琴音。

眾人隻覺心神一清。那琴音聽來遙遠空濛,若有若無,不仔細聽幾乎聽不清楚,但是清韻微震,倏然而至。兩道簫音如火被水,焰熄如縷。含夕簫音連轉數周,淒淒切切飄忽不定,似是在躲避什麼。那琴音便在此時驟然清晰。眾人聽在耳中,似見淵海浩淼,萬裏碧浪,層層波潮緩緩推進,風起天闌,越湧越急,其後狂濤森然,白浪如山,以雷霆萬鈞之勢,合城撲下。子嬈乍聞這琴音,微微一呆,怪鳥自含夕身邊一掠而過,險些被對方所傷。她心神微震,跟著將玉簫舉到唇畔,按宮引商,輕輕吹奏,一縷柔韻悠悠蕩蕩,隨著那琴音婉轉起伏。

怪鳥掠過望樓,子嬈飄身而落,站在樓簷之上。琴音澹澹,滄海浩瀚。風平浪靜時,簫韻縹緲,如雲如霧,時時繚繞海麵;驚濤駭浪時,簫韻便似海底暗流,洶湧湍急,始終與那琴音相依相隨。含夕的簫聲在這簫琴合奏中東躲西閃,若斷若續,幾乎難以為繼,數次想要拔高音調破出這樂音之困,卻不是被琴聲所斷,便是被簫韻阻纏。再奏片刻,那琴音忽然稍轉,冰弦如刃,峻峭肅殺至極。含夕隻覺心神劇震,一音未成,唇邊長簫驟然崩裂,座下巨鳥對月慘叫,翻滾著向下墜去。

巨鳥下墜之時,含夕一聲尖嘯,縱身落向望樓。子嬈霍然抬眸,衣袂一揚,衝天而起。含夕淩空落下,兩人雙掌相交,月下血華迸射。子嬈飛身飄退,周身明光燦爍,晶瑩流轉。含夕當空噴出一口鮮血,伴著一縷紅衣落向城外。眼見墜入獸群當中,她身上忽然血芒大現,籠罩戰場,一條白鱗巨蛇夭矯騰空,自夜霧中躥起。蛇首上掠起一個黃衣男子,縱身將她接住。含夕攜了那人的手,兩人翻身落在蛇首之上。她指間血芒隱隱,催動法訣,雙眸透出豔戾幽光,冷冷傳音:“你們等著,此仇不報,我含夕誓不為人!總有一天,我要血洗此城!”

這怨毒的話語隨著薄霧傳遍全城,月夜下萬獸齊吼,濃霧忽至,當月色再現,鬼師大軍全然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