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青衣異客(2 / 3)

且蘭聽說孩子無恙,先是一喜,但知是這男子替自己接生,又是一驚,驚喜交集,眼前一陣暈眩。那男子伸手輕拍孩子繈褓,哄他不要哭鬧,轉頭道:“你身子還弱,喝了藥好好躺著,不要亂動。”且蘭微微閉目歇息,依言將藥喝完,看見青冥手上纏著繃帶,想起鬼師進攻之事,低聲問道:“其他人呢?我們怎會逃過一劫?”

青冥接了藥碗道:“您已經昏迷一天一夜了。那晚鬼師來勢凶猛,我們抵擋不住,險些都喪身其中,後來是這位先生用琴音驅退了獸群,救了我們和村中百姓。”

她這麼說著並不覺什麼,且蘭聽著卻著實吃了一驚。要知那晚他們遇到的鬼師群獸為蠱術操控,非但數量龐大,而且皆是王域之中的奇猛異獸。放眼九域,除了姽後之外,根本無人能夠駕馭,這人竟然能以琴音退之,拯救眾人性命,簡直匪夷所思。想到這裏,她不由仔細打量那男子,他在旁逗弄嬰兒,根本沒有抬頭,卻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說道:“那獸群是被巫族蠱屍操控,所以才會聚集為禍,隻要驅退蠱屍,自然便也散去,並沒什麼稀奇。”

且蘭靠在床頭,隻覺他的背影似乎有些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輕聲道:“我母子二人承先生活命之恩,感激不盡,不知先生高姓大名,該當如何稱呼?”

那人淡淡道:“我姓予。”

且蘭心中細想,並不記得九域間有哪位予姓異人這般形容模樣,沉思片刻,心中閃過一念,又道:“先生既然知道蠱屍一物,又能以樂聲禦敵,是否與巫族有些淵源?”

那人負手燈下,輕輕側首,隻是隨口嗯了一聲,並未說是,也未說不是,反而問道:“聽那些村民說,這群獸作亂之事並非第一次發生,究竟是什麼人如此凶殘作惡?”

且蘭道:“先生莫非沒有聽說過姽後含夕?她是北域機關城之主,精擅攝魂奪心之術,非但能夠駕馭異獸傷人,還可操控人屍替她作戰,情形與二十年前楚國皇域所創的鬼師一般無二,所以世人亦以鬼師相稱。這些年她多次與穆、昔兩國為敵,這一次更是大舉進攻驚雲山,昨夜若不是先生相助,驅退獸群,恐怕昔國軍隊要遭全軍覆滅之險。”

那人點了點頭,凝視燈火,似在思索什麼,片刻後又道:“那姽後身邊有巫族之人?”

且蘭道:“我們也是如此猜測,但是這麼多年無論怎麼探查,卻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背後助她。”

那人輕輕哼了一聲,聽聲音似是有些不豫,但麵上仍是毫無表情。且蘭既知他能夠應對獸群,若能得此助力,眼前兩國對抗姽後便將勝算大增,一心想要設法請他相助,勉力撐身坐起,在床上施了一禮,道:“先生今日救我孩兒性命,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這孩子生來逢此劫難,卻與先生有緣,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先生可否收了這孩子為徒,以後也好讓他孝敬先生,報此活命之恩?”

那人回過頭來,笑了一笑,道:“這孩子出生不過一日,我有什麼好教他的?你代他拜師,是想讓我幫你抵禦鬼師嗎?”

且蘭被他說破心思,倒也不加辯駁,扶著青冥道:“鬼師橫行凶邪,四處殘害生靈,眼見日日壯大,難以遏製。先生若能略施援手,救天下蒼生於水火,我昔國臣民願舉國供奉先生,縱以國主之位相酬,亦無怨言。”

那男子轉身道:“我一個瞎子,要那國主之位有什麼用?昔國的王位難道憑你一句話便能輕易送人?”

且蘭聞言詫異莫名,沒想到這驅散鬼師、救己性命的恩人居然目不能視,難怪他雙眸總是那樣空寂清冷,即便燈火映入其中,也難看到任何情緒。但是從開始到現在,他行走做事皆與常人無異,替她把脈,逗弄嬰兒,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若不是他自己親口說出,且蘭竟然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眼睛看不見東西。沉默片刻,她按下心中驚訝,低聲道:“先生救我母子性命,我們的身份不該再隱瞞先生。我夫君蘇陵便是昔國之主,若是先生當真能替九域除此禍患,我夫婦二人又豈會吝嗇這區區國主之位,貪戀些許榮華?”

那人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已是昔國的王後了,很好,很好。”跟著又道,“我與這孩子也的確有些緣分,他早產降生,先天受了損傷,若沒有幾年好生調養,恐怕活不過十歲。我既然救了他,也不能看他再次送死,便依你所言,收了這個徒兒無妨。至於鬼師一事,我也不要你什麼王位,就當我送這孩子的見麵之禮好了。”

且蘭大喜,起身拜道:“多謝先生成全……”話未說完,麵前忽然天旋地轉,搖搖欲墜。那人微微蹙眉,抬手在她後背輕輕一拂,一股沛然如水的真氣應手而發,護住她奇經八脈,流轉溫養。且蘭暈眩稍止,臉色卻蒼白如死。那人道:“你昨日失血過多,身體虧虛甚巨,不要再費心神了。這些事沒什麼大不了的,養好身子再說不遲。”他的語氣比先前溫和了許多,其中卻有股無法抗拒的意味。且蘭不知為何便覺安心,仿佛他一言一行令人莫名地信服,這種感覺依稀曾見,但現在精神恍惚,一時又抓不住頭緒。她臨陣早產,雖然僥幸保住性命,卻已是力盡神危,這時再也支撐不住,心神一鬆,便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寒風灌入山穀,自狹窄的穀口呼嘯著衝向通往息川的雲中平原。離司用滿是鮮血的裘衣裹著韻兒緊緊抱在懷中,逆風步出峽穀,一眼望到陽光灑照的平原大地,腳下一個踉蹌,再也支持不住,連人帶劍滾下山坡。

韻兒被她從懷裏甩出,撞在一塊岩石上痛得哭了出來。離司撐起身子,見她除了手上臉上略有擦傷,並無大礙,頓時鬆了口氣,想要站起來哄她,卻已經力不從心。韻兒爬到她身邊,見她渾身是血,嚇得哭道:“離司姑姑,離司姑姑,你怎麼了?娘親呢,娘親去哪裏了?”

離司勉力伸出手,將她摟在懷裏,低聲道:“韻兒不哭,沒事……已經沒事了……”說話之間,地上已是聚了一攤鮮血。在她後背之上,數道深可見骨的創口血肉模糊,其中一道透胸而入,形成駭人的深洞,鮮血便從這創口中不斷流出,仿佛正在迅速消耗著她的生命。

離司昨晚抱著韻兒一路殺出鬼師的包圍,雖仗著輕功卓絕,盡量避開攻擊,但為保護韻兒不受傷害,終為猛獸所傷,盡力支撐到這裏,已是油盡燈枯。她本身精通醫術,知道此地無醫無藥,這樣嚴重的傷勢已然難救,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支持不到靳無餘軍中了,但是鬼師的情報至關重要,如果不能送到,整個九域都麵臨著覆亡的危險,喘息片刻,將浮翾劍遞給韻兒道:“韻兒,從這裏一直往前走,穿過這片平原就是咱們昔國的軍營。姑姑……姑姑走不動了,你拿著這柄劍去見你靳叔叔,告訴他……告訴他,鬼師用蠱術驅使獸群,想要攻擊我們的軍隊……”她話未說完,唇邊不斷湧出鮮血。韻兒看著她的傷口,想起昨晚被猛獸殺死的村民,哭道:“姑姑,你不要死,韻兒害怕,姑姑不要死,不要丟下韻兒。”

離司自忖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啞聲哄道:“韻兒,你快走,去叫靳叔叔來救姑姑,還有……還有你娘親。你快些去,姑姑就不會死,快去……”

韻兒聽了止住哭泣,含淚道:“真的嗎?姑姑不會死,我去叫靳叔叔來救姑姑。”

離司靠在岩石上,低聲道:“快走……一定要找到他……”她的聲音越來越弱。韻兒雖然害怕得很,但骨子裏也有幾分源自母親的堅韌,現在知道隻有自己才能救姑姑,爬起來擦幹眼淚道:“姑姑你等我,我……我很快就回來!”

離司朦朦朧朧看著韻兒瘦小的身影向前跑去,感覺身上越來越冷,神智漸漸模糊,慢慢閉上眼睛。就在這時,風中突然傳來隱約的馬蹄聲,似乎還夾雜著韻兒的呼喊,她不知是否是韻兒遇險,心下大急,掙紮著想要起身,卻連一分力氣也再使不出。片刻之間,馬蹄聲倏然接近,有個男子低沉的聲音道:“人在這邊!”跟著一個女子問道:“是什麼人?怎麼會帶有浮翾劍?”

離司聽到這聲音心神劇震,這時一道人影帶著絲縷幽香掠至身邊。那人俯下身來,將她扶起,忽然叫道:“離司!”

離司勉力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熟悉的容顏,跟著一股內力湧入,穿經過府,護住她心脈。來人抬手連點她背後穴道,止住流血,又將兩粒藥丸送入她口中。離司靠在她懷裏,精神微微振作了一下,淚水卻奪眶而出,“公主……是你嗎?”

原來來人竟是自伏俟城西行,路過此地趕回白虎軍中的子嬈與夜玄殤。夜玄殤手中正抱著韻兒,向她詢問情況。子羿從馬上取下水囊,跑過來遞到母親手中。子嬈慢慢喂離司喝了幾口水,撕下衣襟替她裹傷,見她傷得如此嚴重,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是誰將你傷成這樣?”

離司牽掛了十年,今天重新見到舊主,幾疑是在夢中,卻也知天無絕人之路,他們二人定能保護韻兒周全,將軍情送達,輕聲道:“蠱屍……驅使獸群……在後方……她是昔王的女兒……王後……遇險……”她雖氣力不足,說得斷斷續續,但二人已大概猜知發生了什麼事,轉頭對視,心中自是震驚。

子嬈設法穩住離司的傷勢,又慢慢哄著韻兒說話,終將昨夜村莊中發生的慘事弄清,知道且蘭等人被鬼師所困,憑兩人之力絕對無法援救,何況還要顧及兩個孩子和重傷的離司。此處離靳無餘駐軍之處隻餘不到半日路程,這兩日間,穆國白虎軍、昔國中軍皆會到達此處,會師應對北域。兩人商議過後,遂決定立刻前去調兵。

子嬈將離司抱到馬上,為怕她傷口顛簸疼痛,暫且點了她睡穴,自己在後相護。子羿這幾日已經學會獨自騎馬,便和韻兒共乘一騎。韻兒思念母親,騎在馬上傷心落淚。子羿雖隻比她大了兩歲,此時倒是頗有些大哥哥的模樣,見她穿得單薄,便將自己的裘袍脫下來讓給她,一路逗她說話。韻兒畢竟年歲尚幼,很快被他逗得破涕為笑,愁苦之情減輕不少。

幾人一路北上,馬不停蹄,日落之前終於趕到軍營。這時候昔王所率中軍與穆國白虎軍已經同時到達,正在各處安營紮寨。蘇陵與穆國領軍上將衛垣、虞肖以及靳無餘、叔孫亦皆在主帳之中商議布防事宜,聽得穆王到來,一同出帳相迎。

韻兒從昨日到現在受盡苦楚,一見到父親,立刻哭著撲上前去,叫道:“父王,快去救母後!好多好多的野獸還有怪鳥,它們要吃掉母後……你快去救母後!”

蘇陵相隔十年重見子嬈已然驚訝,突然又見女兒和她在一起,夜玄殤懷中尚抱著奄奄一息的離司,一顆心直往穀底沉下。靳無餘已經搶上前去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這樣?”

夜玄殤將離司交給他,進入帳中,三言兩語將事情說清。眾人聞言無不震駭。蘇陵聽說且蘭竟然遭遇鬼師襲擊,如聞晴天霹靂,猛地自案前站了起來。靳無餘急道:“殿下,我立刻帶兵去尋娘娘!”

帳中一片死寂,竟然沒有一人應和。隻因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情況確如離司與韻兒所言,那麼此時就算是傾盡兩國精兵去救,恐怕連且蘭他們的屍骨也都找不回來。蘇陵麵色慘白一片,雙目卻似要噴出血來,令人望之生寒。所有人看著他的臉色沉默,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突然,夜玄殤沉聲道:“此處有我,想去就去。”

男人與男人之間,一言已足,無須多說。子嬈伸手攬過韻兒道:“如有意外,我必保她無恙。”蘇陵雖知且蘭生還的希望已經極其渺茫,但夫妻情重,無論生死絕不能棄她不顧,決心已定,對他二人躬身一拜。這一拜,無聲無言,卻是舉國相托。夜玄殤點了點頭,蘇陵隨即轉身離帳,點起帳下精兵,全力向王域趕去。

一夜快馬行軍,第二日天將拂曉,昔國的軍隊便已尋到且蘭他們遇襲的山村。蘇陵傳令戰士四下搜索,放眼山野,但見四處草木狼藉,布滿了異獸的足跡糞便,不遠處一角村落,房屋坍塌過半,人煙絕跡,竟連半分活人的氣息也無。

他見此情景,心如火焚,沿著一路血跡打馬前奔,卻生怕在什麼地方看到妻子殘缺不全的屍骨。不料趕到村尾,忽見一輛馬車前站著數人,當中一女子白衣輕裘,雪膚花貌,不是且蘭卻又是誰?蘇陵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及勒馬,縱身向前掠出。且蘭原本正要上車,聽到馬蹄聲,回頭看去,猛地見到丈夫,身子一晃,險些站立不住。

蘇陵搶到近前,一把將她攬住,顫聲道:“且蘭,且蘭是你嗎?”入手處伊人身子溫熱,呼吸輕淺,恍若此身入夢。

且蘭被他抱得險些喘不過氣來,心中卻柔情衝湧,淚盈於眶,“當然是我,你怎麼到了這裏?”蘇陵此刻也同時問道:“你是怎麼逃過鬼師的?”

兩人相視一笑,且蘭轉頭道:“是予先生救了我們。”

蘇陵這時才發現還有他人站在車旁,卻是青冥與幾個幸存的護衛。其中有個青衣人麵色淡淡,正轉身向他二人看來,想必便是且蘭說的救命恩人了。他放開且蘭,上前兜頭一揖,道:“多謝先生相救拙荊,蘇陵粉身碎骨亦難以為報!”

那人負手在後,不避不讓受了他一禮,笑道:“一向聽說昔王蘇陵遇事沉著,從容穩重,有泰山崩於麵前而色不變之定力,不想竟也是性情中人。”

蘇陵被他說得臉上微微一熱,但與且蘭目光對視,皆是真情流露。兩人經此大難,仿若隔世相逢,不約而同伸手握住對方,千言萬語,都已不必再說。且蘭不知離司與韻兒是否脫險,原本便打算盡快趕去軍營,打點了車馬準備啟程,此時遇上蘇陵,知她二人無恙,放下心來。但此地也不便多作耽擱,幾人略略敘話,仍是登車上路。

蘇陵派了一隊士兵快馬回去報信,自己帶大軍在後押陣。昔國軍隊護衛著馬車,徐徐向北行去。這時蘇陵已知兒子早產誕生,憐愛妻子辛苦,百感交集,又聽且蘭細說予先生退敵、兒子拜師之事,當真既驚且喜。他一路上和予先生同車而行,隨興閑聊,發現此人胸中所學浩瀚如海,言辭談吐見地不凡,不禁暗暗稱奇。而且不知為何,雖是萍水相逢,自己對他竟覺一見如故,莫名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