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送君一別(3 / 3)

子昊微笑道:“若賣的是桃夭酒,十年才得兩瓶,恐怕要餓死人。”

子嬈道:“你少來唬我,我知道你會釀很多種酒,要不然,便讓你畫畫來賣,我也知道你不光隻會畫梅花。”

子昊道:“釀酒的是我,賣畫的還是我,那你做什麼?”

子嬈魅眸輕漾,淺笑如絲,“我賣酒啊,你信不信,我賣酒一定比你賣得快,賣得貴。”

子昊皺眉道:“不行。”

子嬈奇怪道:“為什麼?”

子昊笑道:“因為我不想別人看到你,否則隻怕人家買的不是酒不是畫,而是人了。”

子嬈驀然輕笑,說道:“那這樣的話,我們就隻好吃桃子了。”

子昊道:“吃桃子也好啊,難道你沒聽說過食桃化仙的故事嗎?”

子嬈倚著他的懷抱柔聲道:“若是和你真有這樣的日子,哪怕隻有一天,便是神仙我也不換的。隻可惜,這個願望永遠也不能實現了。”

子昊低頭安靜地聽著,突然拉起她的手道:“你跟我來。”子嬈被他牽著,一直走出長明宮,越過飛橋複道,來到久已廢棄的琅軒宮前。或許是因為落雨的緣故,琅軒宮看起來竟似煥然一新,子嬈在傘下抬眸相詢。雨光如花,映著他溫潤的容顏,竟也是似水的柔情。

子昊含笑著引她前行。塵封的亭台樓閣不知何時已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子嬈心中漸漸湧起異樣的感覺,握著子昊的手不由收緊。當兩人來到那片桃花林前,她突然微微一愣,那桃林深處雨星燦燦,落花如雪,不知何時竟有了一楹整潔雅致的竹屋掩映在繁密的花枝之間,萬千桃色點綴,簷下輕紅淺碧,美得不似人間。

子嬈怔怔站在門前,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的景色。子昊看著她發愣的樣子微笑,“怎麼,剛才還說要結廬賣酒,不想進去看看嗎?”

子嬈這才伸手推門,看到屋中的情景,身子輕輕一顫,險些便流下淚來。隻見這看似簡單的竹屋中,竟是塗椒為壁,綴玉為飾,四麵羅幔輕垂,是深深淺淺嬌豔的紅,當中一對龍鳳花燭照著帳中朱羅錦被,亦照著燈下豔麗的嫁衣,案上的翡玉雙杯被一絲紅線繞住,仿佛繞上了她的心頭,繞住了他的目光。

子昊牽著她的手入內,子嬈回過神來,問道:“這裏怎麼會有這樣一間屋子,又怎麼……怎麼會布置成這樣?”

子昊柔聲道:“我記得,好像之前欠你一樣東西。”

子嬈星眸柔亮如夢,輕輕道:“你欠我的不是什麼東西,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洞房花燭夜。”

子昊微笑道:“不知現在還來不來得及?”

子嬈低頭淺笑,抬手撫摸那一襲絕美的嫁衣。那嫁衣本便是以天嶺血絲織就,柔若雲霞燦若星,穿到她身上流光婉轉,映襯那修眉鳳目,更是美得令人不敢逼視。紅燭盈盈,照此良宵,窗外桃花星雨,點點盡是柔情。子昊站在她身後,含笑凝視鏡中絕色的容顏,輕聲歎道:“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朱,看來這裏的胭脂水粉都要白白浪費了。”

子嬈抬手輕理雲鬢,側首看他將那支血玉鳳簪綰上她發間。他的手指溫柔多情,理過她煙雲般纏綿的青絲,仿佛生生世世不解的宿緣。上一次他替她綰發,他仍舊是她的王兄,天下作嫁,她將成為別人的新娘。這一次他吉服在身,桃花影下,是否能與她永不分離?子嬈對鏡相望,鏡裏夢幻竟似真,他就在身邊,一身溫暖的喜色為她而穿,她忽然便靜靜流下淚來。

“子昊,你知道嗎?直到現在我才相信你真的會和我在一起。你遣走離司的時候我便一直害怕,怕你會讓我像其他人一樣離開。我知道如果你決定要我走,我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就像那盤下了七年的棋,我直到現在也贏不了你。”她翻過掌心,露出一枚淡金色的藥丸,“所以我準備了這個,這一次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絕不會離開你。”

子昊的手掌停留在她肩頭,看到那藥丸時神色刹那震動,隨即又露出柔和的笑容,“傻丫頭,你打算用這個要挾我嗎?”

子嬈道:“你會被人要挾嗎?”

子昊笑了笑道:“想要要挾我的人似乎不少,但至少到現在,還沒有人能真正要挾到我。”

子嬈轉頭道:“所以我也不會要挾你,我隻做我能做到的事,你要我走,我便死在你麵前。”

話未說完,子昊突然伸手在她唇上輕輕一按,道:“今天是好日子,我不想聽這樣的話。”他眼中的柔情深邃如海,波光輕湧,柔軟的海浪令人心神沉醉,縱使溺斃在這一片深海之中也是甘願,“我已經說過,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不管你是誰,或者天下人怎麼看,為此我願用我的一切去交換,換我們倆今生真正的緣分。你應該知道,我從不輕易給任何人承諾。”

子嬈閉上眼睛,明明是在笑著,淚水卻一直沿著麵頰往下流。她轉身靠向他的懷抱,輕輕道:“子昊,我的人我的心早便是你的,我心中如何待你,也知你必如何待我。我不奢望能真正成為你的妻子,但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麼都不怕。我隻怕和你分開,若這眼前一切不過是場夢,等到天亮了,夢醒了,你便不見了,那我寧肯現在就死掉,也不要受那樣的折磨。”

子昊一手攬著她,一手拂過她發絲,目光卻穿過窗戶,看向了那片深沉的雨夜。那一瞬間,他眼中似有深邃的痛楚掠過,那些欣喜、溫柔、深情都像是雨夜中最後一絲光亮,在那片幽黑的色澤中消沉不見,唯有眸心支離破碎的光影,無言亦無聲。但是很快,一抹笑意重新漫過那雙修長的黑眸,下一刻他手底略微用力,已經將子嬈打橫抱起,在她驚訝的刹那,手中的藥丸已經悄然落到了他的掌心。

身後鴛鴦錦被,羅綺生輝,他將她抱入帳中,看著她淚痕未幹的麵容,俯身笑道:“要你相信,你又不肯,現在這樣子若讓人看見,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呢。”

淡淡燭光映得他笑顏溫潤,甚至有些輕魅的風流。子嬈被他看得玉麵染霞,咬著嘴唇不說話,目光漸亮,漸生歡喜。他在她耳畔低聲輕笑,又道:“那瓶桃夭酒我特地留到了今晚,既是洞房花燭,我們是不是該先飲三杯?”

子嬈還是不說話,隻是柔柔地看著他。夜色如水,人也如水,美酒醉人,人亦醉人。

翡玉杯,合歡盞,桃花釀,豔如玉。子昊走到案前,親手倒了兩杯酒出來,子嬈伸手接過,在他溫柔的笑語中,心中早已忘記了一切憂慮,隻餘無盡甜蜜無比喜悅。子昊柔聲道:“這一杯酒,為此良辰美景,一飲永結同心。”

子嬈含笑點頭,舉杯沾唇,抬頭飲盡。子昊喝得並不快,一邊喝著,一邊又替她倒了一杯,“好事成雙,成雙成對才是和美。”

子嬈抬眸看他,酒色染雙頰,笑意滿星眸。她的酒量本來不錯,但今晚的酒似乎格外醇濃,兩杯成雙,她清澈的目光已似秋湖籠煙,微微有了醉意。子昊卻還是意猶未盡,再添了第三杯酒,笑道:“前一杯飲盡今生,這一杯卻是為我們來世,喝了這杯酒,生生世世我都能找得到你,無論多久你也都要等我。”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叫人如此向往,眸中的笑意又是如此多情,這樣一杯酒又有誰能夠拒絕?所以子嬈這次喝得更快,喝完之後發現他杯中還有酒,輕聲嗔道:“我已經喝了三杯,你才喝了一杯,這不公平。”子昊將自己手中的杯子斟滿,遞給她道:“你再喝了這杯,剩下一瓶便都是我的。”

“你不準騙人。”或許是太過歡喜,子嬈隻喝了三杯酒便覺得有些頭暈,眼前的一室朱紅朦朧如幻,仿佛有很多東西漸漸模糊,連子昊的笑容也不再清晰。她心中隱約有些怕,但是這種迷離的感覺卻又如此誘人,仿佛世上所有的煩惱憂愁都化虛幻,紅塵如煙,往事成灰,無需再想,也不必再想。他真的在身邊,他的懷抱暖如三春花海,他的目光催人入夢。她靠在子昊肩頭,以手撫額,低聲道:“我喝一杯,你喝一瓶。”

“嗯,你喝一杯,我陪你一瓶。”子昊微笑著道。子嬈接過他手中的酒,忽然覺得他口氣有些異樣,朦朧中看到他注視著自己的目光,不知為何竟感覺那些淺淡的歡喜背後似是藏著極深極濃的悲傷,就像寒冬不化的積雪,深夜無盡的冷雨。這刹那清明的念頭讓她驀然一驚,似乎意識到什麼,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但是一切已經遲了,她睜大眼睛看著他,仿佛被人一刀戳進了心口,那杯酒還握在手中不及喝下,她隻開口說了一句:“子昊,你……”一片強烈的空茫襲上心頭,身子便軟軟向他懷中倒去。

柔軟的嬌軀落入臂彎,子昊唇畔笑痕瞬間凝固。燈火深處,凝眸相望,片刻後他徐徐抬頭,將手中半瓶殘酒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似是化作千萬把利刃隨著血液流遍全身,最終狠狠穿刺入心。他麵上似乎仍舊掛著笑意,慢慢靠在錦帳中閉上眼睛,許久許久都沒有動,仿佛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就連濃烈的酒意也無法染回蒼白的容顏。

紅燭漸暗,冷雨敲窗,一室輕紅煥彩喜色如舊,失去了女子嫵媚的笑語,寂寂寒夜,唯有落花的聲響點點敲打在心頭。過了好一會兒,子昊才緩緩舒了口氣,握住子嬈仍舊抓著他衣襟的手指,抬手撫過她如水的黛眉修魅的眸。指間青絲輕散錦榻,美若雲煙,幽若霧,女子流暈的雙頰與那嫁衣相襯,燈影盡頭,不知哪個更豔,哪個更美。

然而他已漸漸看不清她的容顏,隨著經脈中徹骨的疼痛,眼前黑暗漸濃,仿佛燈火將熄。當最後一絲光亮從眼前消失,他的手指最終停在她朱紅的唇畔,俯身輕輕一吻,啞聲道:“子嬈,對不起,這是我第一次騙你,但也是最後一次。今生我沒有辦法陪你天長地久,但願那一杯酒,真的能讓我們來世相逢,再不分開。”

晨光漫過窗欞,天將明時,雨已停,花滿地,酒已盡,紅燭熄。

琅軒宮朱紅的大門終於重新敞開,夜玄殤自仍舊一片黑暗的廣場前回過身來。當接過子昊手中沉睡不醒的女子時,他輕輕皺了眉頭,道:“真不知等她醒過來,我要怎麼交代這件事?”

子昊解下肩頭狐裘蓋在子嬈身上,靜靜凝視她的容顏,臉上卻再沒有一絲情緒流露,“一杯‘忘憂’已足以讓人忘掉所有煩惱。等她醒來之後,絕不會記得世上還有我這麼個人,所以她什麼也不會問,你什麼也不必說。”

夜玄殤道:“你應該知道,這世上隻有你,才能讓她心甘情願喝下這杯酒。”

子昊道:“但現在隻有你,才能護她平安快樂。”

夜玄殤突然問道:“你不後悔?”

子昊無聲一笑,“這一生後悔的事情我隻做過一次,同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兩次。”

夜玄殤歎了口氣,道:“我隻希望你記得我們的約定,不要讓人空等一場。”

子昊點了點頭,“拜托。”

夜玄殤也點頭道:“保重。”

當他帶著子嬈離開之時,帝都上方忽然傳來劇烈的聲響,數道赤焰直衝天際,化作濃烈的硝煙在蒼穹之上霍然爆開。大地震動,凜凜風急,子昊負手抬頭,目中柔情瞬間化作鋒銳的殺機。夜玄殤站在通往穆國的山崖上回頭,他印象中最後一次看到帝都,便是在烈風騎橫掃九域的戰旗下,這一片赤色無邊的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