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願歸本心(2 / 3)

她說的沒有錯,那一天在策天殿上,他們都不是真心。但其實根本無需任何解釋,他們心中從來清楚,他為她拋棄宗族,不惜傾戰天下,她為他逆行殺父,情願弑天滅地。相思相念若不相見,情雖徹骨,卻亦從容,但若直麵相對,便再也無法欺騙自己,難以放開彼此。

不知過了多久,子昊才放過懷中女子,深深吸了口氣,閉目靠向身後大樹,輕聲說道:“子嬈,子嬈……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子嬈靠在他懷裏,靜靜睜開眼睛,一手按上他的心口,“是,你若不要我,我便毀了你,毀了王族、九域,你的整個天下。”

子昊低頭看她,黑暗中那雙清光流離的鳳眸,太美太豔便是煞。桃花煞,豔如血,她的手掌覆在他心頭,隻要真氣微微一吐,便真正會要了他的命。他卻忽然輕輕地笑了,低聲道:“那樣也好,很好。”

他聲音柔和平靜,不似玩笑。漫天雪光點點飄零,落上他略微上揚的唇角,笑痕如月,容色若雪。

白雪白衣,月下無塵,這一刻他的笑容如此真實,沒有那些麵具與顧忌,那些掩飾與隱忍,一言一笑真真切切,就像在人心頭落了蠱,下了毒,無藥可解也無法可醫。

子嬈抬起頭,一瞬不瞬看著他,眼梢修長勾起嫵媚的柔光,“子昊,我以前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我喜歡看你這樣,討厭你把什麼都藏起來,做那個喜怒無形的東帝,就像我不願做這個九公主一樣。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很羨慕離司,她雖然隻是長明宮一個小小的醫女,卻沒有錯過你生命中分毫光陰,也可以天長地久永遠地陪伴。”

她的手指輕輕滑過,他修冷的眉,溫柔的眼,削薄的唇。指尖輾轉,幽香流離,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她用柔柔情絲困住了他,困住了目光也困住了心。子昊不作聲,伸手握住唇畔柔荑,細細端詳眼前魅冶清豔的女子。幾片梅花落上她的發梢,落入他溫潤的眼底,香雪清冷,衣袂纏綿,仿佛是久遠的畫麵,鐫刻進十載記憶,三千歲月。

天長地久,何其遙遠的字眼,若能一生守護,又何必算盡天下,何必傾此江山,為卿作嫁。子昊似乎輕聲歎了口氣,卻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抬手覆上她的眼睛,那一絲情緒的波動仿佛微雪輕落,淵海無痕。

子嬈被他擁在黑暗之中,四周雪落花開,紅塵無際。她輕輕一笑,輕輕說道:“子昊,今晚我說過的所有話都是真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江山天下你若給我便要,五族四國你若想葬送了它,我便送它們個幹幹淨淨。你隻要記得一件事,我的天長地久,隻到有你的地方,你要是放手,便帶我一起走,這人間若沒有了你,便是我的地獄。”

她低聲細語如絲如刃,寸寸溫柔割上心頭,子昊抱著她的手臂驀然收緊。在她看不見的光影深處,他唇畔的笑痕早已徹底消失,多少情欲愛孽,慢慢化作眸底靜冷的顏色,冰雪重重,終於覆滿天地,月下落梅染血,如海凋零。

清晨蒼穹落雪,四域山野茫茫,盡被白雪籠罩。王師趁著大雪全部撤退,整個玉淵完全變成一座空城,所有人包括冥衣樓部屬都已奉命撤離。子昊站在窗前看最後一人身影消失,一件狐裘帶著女子淺睡初醒的暖香輕輕落在他的肩頭。

子嬈來到他身邊,倚在闌幹上看漫天雪落無聲,慵然說道:“真清靜,原來下雪竟是這麼美。”

子昊淡淡笑了笑,伸手拂開她臉旁的發絲,“還以為你會再多睡一會,所以便讓他們先走了。”

“你是不是又一夜沒睡?我醒來看你不在。”子嬈靠向他的臂彎,他便輕輕擁住她肩頭,隔著溫暖的裘衣,他身上似是有股若有若無的香氣傳來,並非她素日熟悉的氣息。子嬈皺了皺眉,問道:“這是什麼香氣,這麼特別,好像在哪裏聞到過?”

子昊側首輕咳,隨即微笑道:“宮中的薰香你自然是熟悉,又有什麼特別。”

子嬈閉上眼睛,說道:“我不喜歡這香氣。”子昊笑了笑,沒有作聲。她擁住他,聲音低下去,輕輕地道:“這個,是重華宮的味道。”

往後幾日,子嬈常常在子昊身上聞到這樣的氣息,有時淡些,有時濃些,有時卻仿佛隻是錯覺。他二人離開玉淵,並沒有與王師同行,而是取道汐水之西伏俟地界。子嬈一直擔心子昊身上的藥毒未解,之前從彥翎那裏得到了百仙聖手蝶千衣的消息,便想要說服他先去驚雲山一行,可眼下戰火連連,諸事緊要,子昊自不肯輕易離開。若依子嬈原來的性子,必會想盡辦法迫他就範,但是自從策天殿決裂,兩人複又重歸於好,她心中對於生死之事反倒變得從容平靜。他若身有萬一,她隨他就是,生生死死,又有何妨?又見他身子雖說不見好轉,但這些日子那劇毒卻也從未真正發作過,一切安然無恙,無奈便將此事暫時擱下,先應付宣國來勢洶洶的戰事再說。

第二日黃昏,兩人便到了伏俟城。此城處於汐水、溈江二水向北交彙的平原關口,西臨赤穀七峽,東扼兩江水路,周圍共有五座邊城相鄰,原是北域邊境衝要之地。但在過去十幾年中,這座城池因頻繁的戰爭幾度易主,各國勢力皆有涉足,卻又沒有任何一方能夠完全控製此地,最終形成了一種奇特獨立的局麵。

在這裏,隨時可能有任何一國的軍隊出現,也可能見到來自各國的商人貨物;可能聯絡到任何江湖幫會,也可能探聽到各種真實或者虛傳的消息。這裏每一日都有無數秘密的交易在暗中進行,也時刻會有流血格鬥的事件當街發生,但由於是南北貿易的重要樞紐之地,又是連通王域的必經之路,很多江湖豪客、亡命之徒包括各方豪強勢力都紛紛涉足其中,反而使得此處有種格外生機勃勃的活力,絕不似其他曆經戰火的荒城那般蕭條。

子昊二人甫一入城,便感覺到這種有別於其他城鎮的興旺,四通八達的街道之上分外熱鬧,一片川流熙攘,不時可見穿著各國服飾的人物出現。兩側食肆酒館店鋪林立,出售的貨物除了尋常物品之外,更有兵器、戰馬、火藥等嚴禁私自販賣的東西在這裏明目張膽地進行交易。除此之外,青樓賭場亦比比皆是,門前出入的各種幫派人物很容易令人聯想到這是個根本不存在王法的地方。

子嬈不知為何突然想到夜玄殤。滿街燈火之下,整個伏俟城似乎有種奇異的誘人魔力,既令人感到危險,又是絕對的自由。在這裏似乎沒有人會管你是誰,即便是她和子昊這樣特殊的身份也與普通人一般無二,除非是身懷巨寶或是有意尋釁,否則不會有人特別注意你;又或者你來殺人,當然也可能不幸被殺。

兩人並不急著趕路,見天色已晚,先選了一處酒家休息打尖。這座名為千燈閣的三層酒樓位於伏俟城最繁華的長街當中,每層皆設有獨立的廂房,既可欣賞當中庭院美景,又能將四麵長街上的情況一覽無餘,選址設計十分獨到,從其規模來看,也定有當地頗具勢力的幫會作為後台,否則很難得到這樣絕佳的位置。

酒菜送上之後,子嬈透過窗戶看著對麵街上剛剛平息的一場幫會爭鬥,道:“早聽說伏俟城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什麼事情在這裏都可能發生,看來所言非虛。”

子昊低頭飲茶,似乎並不十分注意街外動靜,隻道:“伏俟城是北域邊境最危險的所在,但也是最關鍵的軍事要地。赤焰軍與外十九部重兵會合之後,姬滄兵分兩路,其中一路便必取此處,才能令宣國水軍暢通無阻。”

子嬈道:“宣軍即將到達的消息應該早已在伏俟城傳開,隻看城門處有流民逃亡便能知道,但是城中各大幫會恐怕並沒有太多人樂見宣軍得逞,要不要聯係洛飛,問問情況如何?”

洛飛乃是冥衣樓在此汐水六城主事的分舵舵主。子昊放下茶盞,眼角向外一瞥,道:“方才對麵被打傷的幾個是北域天荒道的人,另外還有兩個則是血沙幫的。這兩個幫派皆是支持宣國的勢力,在北域素來橫行無忌,卻被人如此尋釁圍攻,足以證明城中形勢。”

子嬈漫然道:“動手的不是冥衣樓,看來其他勢力亦對宣國殊無好感。宣軍過境屠城殘忍好殺,自然不會有多少人希望落得如此下場。”

子昊淡淡道:“天荒道和血沙幫也不是什麼好惹的角色,待會必然還會有一場惡鬥。”

子嬈微微點頭,方要說話,忽然咦的一聲向外看去。子昊早已先她一步看向中庭,白石雪院中幾名黃衣女子手提紗燈嫋嫋前行,正引著兩名客人往三樓雅座而來。那二人一著赤衣一著白袍,著赤衣者姿容魅肆,氣度狂放,著白袍者英姿倜儻,卓爾不群,令人一見之下,便知必然大有來頭。兩人出現在千燈閣時,引得眾人紛紛注目。子嬈皺眉道:“奇怪,他們怎麼會來伏俟城,又是兩人單獨出行?”

子昊收回目光,突然說道:“後戲來了。”話音落時,長街盡頭傳來一陣疾若旋風的馬蹄聲。

子嬈回頭看去,隻見長街上一人孤身單騎狂奔而來,身後緊追著十多騎正彎弓搭箭的血沙幫幫眾。

哧!哧!哧!

箭矢離弦疾射,眼見前騎便要沒在奪命的箭光之下,馬上那人一聲叱喝,淩空彈離馬背,連續兩個急翻,落在千燈閣二層雕欄之上。

前方駿馬慘嘶滾地,先是前蹄跪倒,跟著衝出數步之外,被十餘支勁箭射得七竅流血,慘死當場。街上行人驚呼走避,千燈閣前頓時一片混亂。那人卻毫不動容,霍地拔刀出鞘,向著樓下大聲喝道:“廬老大,有種跟我單打獨鬥,一決勝負!”

下方血沙幫幫眾紛紛勒馬,成半月形將千燈閣圍住,人人目光凶狠,盯著樓上那人。當中被稱作廬老大的彪形大漢在馬上惡狠狠地道:“邵行天,你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當街殺死我血沙幫的兄弟,莫以為逃入千燈閣便能撿回性命,今晚鐵旗門不對此事有個交代,我們便踏平此地!”

那邵行天仰首大笑道:“廬老大好大的口氣,我鐵旗門豈會怕了你這替宣軍鼓吹造勢的走狗。血沙幫這兩年雖然四處擴張,但恐怕還沒有踏平鐵旗門的實力!”

廬老大眼中閃過顯而易見的怒意,但他尚未開口,忽然有人陰森森地道:“血沙幫不能踏平鐵旗門,再加上我天荒道如何?”隨著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千燈閣中庭忽然多出一個人來,其人一身灰衣,形容枯槁,燈光下臉色慘白不似活人,一對長眉直垂到眼角,襯著淡而無色的雙目,活像從墳墓裏鑽出的鬼影,讓人看著就覺渾身不舒服。

隨著這人出現,千燈閣外圍院牆上同時現出一批黑影,邵行天臉色微微一變,隨即目中精光大盛。這時候,與子昊他們隔著中庭相對的三樓廂房中傳出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天荒道蒙渠先生、血沙幫廬幫主大駕光臨,我鐵旗門原本該好好招待,不過今晚恰好有貴客在此,不知二位可否賣秦某一個薄麵,一起入座喝杯水酒,明日正午在城西廣場,我們再當麵解決此事。”

此人言辭彬彬有禮,透出一股氣定神閑的從容意味,亦是息事寧人,不願引起爭鬥。他開口時,邵行天瞪了血沙幫眾人一眼,隨即收起兵刃躍上三樓。廬老大卻冷哼道:“殺人償命,秦師白你若識相,便自己處置了凶手乖乖磕頭賠罪,否則今晚千燈閣中的人一個都別想活著出去!”

話音一落,千燈閣內外頓時鴉雀無聲,跟著有數聲不滿的冷哼響起。子嬈鳳眸微微一眯,說道:“這人好生張狂,是仗著姬滄撐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