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仁宗年間,揚州城外的晚霞山碧雲穀中,青山翠廬,幽靜僻隱。山腳下有幾座茅房草屋,草屋正堂外麵是一個寬敞的穀場,看似內院。穀場的左側有一口吊繩深井,右側是一片籬笆菜園,也有數株果樹。

那草屋寬大,內堂卻並無時興家具,隻有幾張簡陋桌椅,幾麵歪曲塗鴉的壁畫,畫的是竹葉寒梅,頗顯冷清。不過,淳於蝮並不因這些外物而煩惱,他有愛人雪倩相陪,又有一個勤勞無怨的李媽媽打理生活調度。他本是被人遺棄在蛇窟裏的孤兒,能活在世上本已是萬幸之事,如今又有雪倩在身邊,他更感到知足,並不敢再奢望什麼。

這時將近中秋佳節,夜風微涼,氣候幹爽。皎皎明月照耀著方圓百裏的晚霞山,也給碧雲穀披上了一層雪白的麵紗。

雪倩在院中賞月,淳於蝮則在旁邊小凳上靜靜地挑選草藥。雪倩倚躺在一把竹椅上,她全身的經脈俱斷,身體麻木,除了尚有一副美麗的容顏和聰慧的頭腦,近乎一個廢人了。哪怕手指欲抬高一寸,她也無法做到。

隻聽雪倩笑道:“淳於大哥,你看今晚的月色多美,雪白似鏡,光亮如銀,月亮裏麵還有嫦娥的影子呢!”

淳於蝮也望著夜空觀看,笑道:“倩妹說得很對,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好像真的看到了嫦娥的影子。”其實,他並不知道嫦娥是誰,也不懂得什麼春花秋月,不過隻要雪倩高興,他都會點頭說好,不會掃淡雪倩的雅興。

雪倩問道:“淳於大哥,你說嫦娥獨自一人飛到月亮上去,她會後悔嗎?”

淳於蝮納悶道:“應該不會後悔吧!”

雪倩歎道:“廣寒宮內隻有嫦娥和玉兔,冷清寂寞,無人傾訴。雖然可以長生不老,但是可憐了後羿在人間癡癡地望著天上的月亮思念,就像牛郎織女一樣,生離死別,真是讓人感歎!”

淳於蝮笑道:“倩妹不必為後羿感歎,嫦娥有天上的神仙陪著,長生不老,逍遙自在,後羿擔心嫦娥寂寞,其實是瞎操心呢!”

雪倩輕笑一聲,雙手顫抖。

淳於蝮會意後,把雪倩的玉掌放在自己的臉上。兩人對視之下,都情深意濃,感到十分幸福。

雪倩的雙眼突然滿沾濕淚,欲滴還忍,問道:“淳於大哥,你為什麼還不肯放棄我?我已經是沒有用的廢人,再也不能為你做任何事情,隻會是你的包袱,你為什麼還要留在我身邊,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呢?”

淳於蝮道:“倩妹又在胡思亂想了,我們這樣不是挺好嗎?”他用一塊淚巾去輕拭雪倩眼眶上的淚水。

雪倩哭泣道:“我再也不想過這種生活了,你幫幫我,我不會怪你的。”

淳於蝮道:“倩妹,我會永遠照顧你的!”

雪倩苦笑道:“可我再也站不起來,一輩子隻能活在痛苦之中。淳於大哥,我求你可憐我,幫我一次好嗎?”

淳於蝮搖頭道:“倩妹不要難過,我是永遠不會放棄你的!我答應你,一定會等到你站起來的那一天。”

這時,前方樹林裏突然卷起一陣惡風。

淳於蝮向周圍巡看一眼,覺得異常,便笑道:“外麵風寒很大,我送倩妹回房歇息去吧。”

雪倩點了點頭道:“好。”

淳於蝮於是將雪倩抱起,進到房中,將她安放在一張柔軟的絲床上,叫來李媽媽照顧,隨後自己提上寶劍,出了屋。

淳於蝮不想再涉獵江湖之事,但也不想別人來打擾他平靜的生活,不管是誰來到這裏,隻要來者不善,他都不會讓他們活著出去。

他走進前方那片幽靜的鬆林裏,大聲叫道:“何方神聖?既然來了,為何躲在暗處不出來?”

話音剛落,就地掀起一陣狂熱的戾風,一個人影從樹後閃躍而出,雙手揮著一把雪亮的武士刀,狠狠地斬劈過來,其勢凶猛難擋。

淳於蝮步走連環,將身閃過,用劍橫在身前道:“來者究竟是何人?”

那人穿著一身夜行衣,蒙頭裹麵,隻露出一對刀光般的寒眼,並不回話,而是將手中的刀左右虛劈了數下,然後惡狠狠地撲將過來,甚是凶狂。

淳於蝮見對方刀法怪異,大致知道他一定是自己認識的人,未敢大意,啟劍迎戰。刀劍交碰,來往激烈。淳於蝮的功夫雖不算很厲害,但智勇卻出類拔萃,身懷多般殺人的絕技。

鬥了百來回合,淳於蝮占了上風,於是奮起精神,將對手的刀攪落,乘勢把劍上前一晃,喝道:“現在可以看看你的真麵目了。”

正要下手去揭那人的麵罩,不料那人卻突然說話道:“大哥,三年不見,別來無恙。”

淳於蝮聽得聲音很熟悉,便將劍挪開,道:“你是猿師弟?”那人自己揭下麵罩,麵無表情,低沉著聲音道:“正是小弟。”

原來,這人和淳於蝮年齡相當,三十歲上下,出身甚苦。他自幼被父母遺棄在山林中,被人發現之時,正隨著數隻老猿滿山跳躍奔跑,故此取名為猿猴。淳於蝮和猿猴已有三年沒有見麵,今夜他出現在此,淳於蝮心下不禁有些愕然。

淳於蝮問道:“師弟來找我幹什麼?”

猿猴道:“師父很想你,希望你能盡快回去。”

淳於蝮聞言愣住,他知道師父對他有救命之恩、養育之恩和授業之恩,但他這十餘年來所做的“報答”,已完全償還了師父所有的恩情。

猿猴又道:“大哥幾時能回去?”

淳於蝮怒道:“我不回去,都已經結束了,不是我想殺人,是你們非要逼著我殺人。殺手山莊不是人過的日子。現在我想通了,我要過自己的生活,如果你要逼我回去,那就來吧!”他憤怒地揮劍把身邊的一株大樹劈倒,以示不滿。

猿猴歎道:“或許你說的話有道理,但我們生來就是殺手的命,都別無選擇!你是在蛇窟中長大,我也是被猴子養大的,我們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還是認命吧!”

淳於蝮知道師父的本性,既然他找到了自己,自己若不回去,一旦雪倩落入他手中,必遭不測。淳於蝮厭惡了江湖血腥,再也不想去殺任何人,隻想和雪倩在這碧雲穀中相伴到老,了此一生。但一想到這原本是一個男人該有的權力,卻被人無情地剝奪,他頓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傷,不禁仰天流淚,真的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兩人沉默了許久,猿猴說道:“大哥不回去,大嫂恐怕會有危險,你好自思量。即便我不來找你,其他師兄弟也會來的。”

淳於蝮無可奈何,默默地點了點頭,表示十日之後一定回去見師父。

兩人說清了這事後,一齊走進草屋,入了偏房。

雪倩看著猿猴,點頭微笑道:“叔叔請坐,叔叔遠道而來,想必還未用膳。淳於大哥,有勞你親自替奴家備好酒菜,照顧叔叔。”

淳於蝮應道:“這是自然的。”說罷,轉身去了廚房,把猿猴留在房間。

猿猴按刀坐下,默默許久,不知在想什麼。他見雪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似乎起不了身,不禁好奇道:“大嫂是染病了嗎?”

雪倩輕笑道:“筋脈斷了,一身無力,如今已有三年,想來是醫治不好的了。”

猿猴聞言心驚,右掌鬆開刀柄。他見雪倩笑容樂觀,似乎並不為身受重傷而憂愁滿麵,於是問道:“大哥待大嫂很好嗎?”

雪倩點頭道:“你大哥待我很好,這三年來,他對我不離不棄,照顧周到,是他給了我活在世上的信念。”

猿猴仰歎道:“淳於大哥真是世上難得的有情人!”

雪倩道:“叔叔成家了嗎?”

猿猴道:“沒有。”

雪倩道:“叔叔一表人才,將來弟妹也一定會是人中鳳凰。如果不是我染上了這種怪病,何至於給你大哥徒添那麼多累贅,真是苦了他。”

猿猴道:“淳於大哥是個好丈夫,大嫂應該感到高興。其實大嫂的傷也未必無藥可醫,據古書記載,天山天池之中有一種神奇的蓮花,名叫雪金蓮。此蓮有續接筋脈、活絡骨關節的功效。隻不過此蓮花須二百年一開,極為難得。如果能找到雪金蓮的話,大嫂的傷便可不日而愈。”

雪倩點頭道:“淳於大哥也對我說起過此事,為此他還遠涉天山,遍訪大江南北。我知道雪金蓮是稀奇藥物,想要得到它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並沒有抱很大希望。隻要你大哥不嫌棄奴家是累贅,即便世上沒有雪金蓮,奴家也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

猿猴讚歎道:“大嫂真是勇敢的女人,我很敬佩!”

兩人聊了一會兒,淳於蝮已備好一桌酒菜,喚來猿猴,兩人對坐於大堂。

淳於蝮道:“山穀簡陋,比不了街市上的瓊樓玉宇,師弟莫要嫌棄。”說罷,率先動起筷子,把酒來敬。

猿猴是個冷漠之人,也不多說,起手盡情吃喝一番,直至酒足飯飽,方才問道:“大嫂的傷是怎麼來的?”

淳於蝮道:“三年前的一個夜晚,我接到師父的命令,去暗殺揚州城裏的雙刀門掌門人雪青容,卻不想誤入了他女兒雪倩的房間,我們兩個竟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三個月來,我一直下不了殺雪青容的決心,而師父又派人不停地催喚期限,我當時也很煩惱。”

猿猴道:“雪青容是師父的同門師弟、咱們的師叔,師父怎麼叫你去殺他?”

淳於蝮歎道:“是啊!可如果我違背了師父的意願,我也會死的!有誰知道,雪倩知情後,卻甘願為我而死。”

猿猴驚訝道:“這麼說,大嫂的傷是大哥造成的?”

淳於蝮點頭道:“我在不察之下,貿然出手將雪倩打成重傷。後來我才知道,雪倩是不想讓我死在他父親的刀下,所以才這樣做的。我好愧對雪倩,敬她、愛她,她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善解人意的好女人!是她讓我懂得了人世間還有善惡之分、忠愚之別。師弟,大哥隻想做個尋常百姓,為什麼會這麼困難?”

猿猴道:“大嫂是個好女人,其才德令人敬佩,看來大哥也沒有做錯什麼!”

淳於蝮一陣苦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不勝感慨。

猿猴從懷裏取出一個小藥瓶放於桌上,指道:“這瓶裏有三顆藥丸,是師父托我帶給你的。師父說是用雪金蓮精製而成,用溫水服下,或許能醫治好大嫂的傷。”

淳於蝮驚道:“師父真的這樣說嗎?”

猿猴點頭道:“師父說,大哥既然愧對雪倩,那麼可以用此來做償還。師父不想失去你,所以才會這樣做的。”

淳於蝮欣喜地接過藥瓶。

猿猴看著堂外夜深,立身道:“大哥既已答應我回去麵見師父,那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們就此別過。”

淳於蝮起身道:“那我送師弟一程。”

師兄弟二人並肩走了百十步,猿猴自尋到出穀的道路,快馬揮鞭而去。

淳於蝮返回正堂,收拾好桌上的殘羹,進了雪倩的房間,笑道:“師父讓師弟送來了三顆雪金蓮所配製的藥丸,或許對倩妹的傷有所幫助。”

雪倩驚喜道:“我這身體三年來都處於麻木狀態,如果能恢複一點兒知覺,那我就能為大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淳於蝮擔心這是毒丹,會斷送了雪倩的性命。他知道自己的師父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狠毒,決不能輕易相信這種草菅人命的魔鬼。心中矛盾半晌,他不禁陷入煩惱之中。

雪倩心知其意,於是笑道:“淳於大哥擔心這是毒藥嗎?”

淳於蝮默不作聲。

雪倩又道:“我看是大哥多心了,我料這瓶中並不是毒藥。大哥的師父雖然凶狠無情,但他好歹也是我的師伯。我隻是個女人,他根本就沒有對付我的必要。”

淳於蝮見雪倩說得如此肯定,便決定試一試。他親自去調和好一碗溫水,照顧雪倩服下第一顆藥丸。等待一刻,見無異常,才將心放下,回身去了後廚。

過了片刻,雪倩突然覺得腹中似烈火焚燒,頓時麵色通紅,氣血翻湧,如同窒息一般,身子不停地顫抖,似能聽到自己全身骨骼的脆響。初時,她還能忍受得住,但腹內烈火漸漸轉成烈焰,似要撕破五髒六腑、七經八脈,有種說不出的痛苦。她是個堅強的女人,雖是在忍受劇烈之痛,卻一言未發,默默地承受著。

淳於蝮忙完廚房中的事後,進房來看望雪倩,見她昏沉欲睡,麵紅耳赤,心下大驚。他連忙為雪倩把脈探傷,發現她渾身燙熱,脈象雜亂。再一探雪倩的氣息,竟是十分微弱,時有時無,他預感到雪倩即將離開人世。

淳於蝮受了巨大的欺騙,怒睜彪眼,猛地一拳打碎桌幾,心生烈火三千丈,氣衝六陽破九霄。他返身往外就走,咬牙切齒地要去殺了師父這個魔鬼,為雪倩報仇。

不料雪倩尚能辨識利害,情急之下,她突然伸手扯住淳於蝮的衣襟。淳於蝮趕緊轉身,將手中之劍拋在地上,坐在床榻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掌,問道:“倩妹,你感覺怎麼樣了?”

雪倩微笑搖頭,表示腹中灼熱之氣未寧,需要靜候,不能開口講話。

淳於蝮心亂如麻地等待著。

雪倩努力使自己氣息平順,她陡然發現自己沉寂了三年之久的手臂竟能活動!雖然頗費力氣,但終於能夠伸出來握住愛人的雙手。她知道這一刻是寶貴短暫的,幸福眨眼之間便會如東流之水。因此,握住愛人雙手的那一刻,她的心也在黯然滴淚。

淳於蝮心中一陣激動,將雪倩緊緊抱住,說道:“倩妹,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

雪倩輕笑道:“我知道的。”

兩人依偎良久,心懷感傷。

雪倩笑道:“還有三天便是中秋佳節了,我想大哥代我去看一看我父親。”

淳於蝮道:“我一定遵照倩妹的話去做。”

兩人聊至三更,各自安寢。

卯時,淳於蝮辭了雪倩和李媽媽,一人一騎奔出碧雲穀,徑往揚州城而去。

將近午時,淳於蝮來到雙刀門總堂外,通稟來意,被一個門徒迎請進去。

大堂內端坐著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大漢,沒有旁人,一席豐宴上擺著兩個酒杯,兩雙食箸,一個瓷瓶壺樽裏滿盛著瓊漿玉液。此人即是雪倩的父親雪青容。

淳於蝮躬身見禮。

雪青容麵無表情,冷冷道:“淳於蝮,你來雙刀門幹什麼?”

雪青容是正道上的英雄前輩、武林宗師,自是看不上淳於蝮這等黑幫之人。

淳於蝮再次拜了個大禮,說道:“倩妹很想念父親,今特教晚輩前來拜見前輩問安。”

雪青容切齒罵道:“都是你這害人的東西害苦了我家倩兒,要不是看在倩兒的份上,老夫今天絕對饒不了你。”

淳於蝮不敢爭執,低頭道:“前輩教訓的是,晚輩心中也很愧疚。”

雪青容見事已至此,隻得暫時壓住心頭的怒火,道:“你別站著,坐下說話吧!”

淳於蝮道謝坐下,小心翼翼地為雪青容斟上一杯酒。

雪青容道:“倩兒的傷勢如今怎樣了?”

淳於蝮道:“已大有好轉。”

雪青容道:“何以見得?”

淳於蝮道:“昨日晚輩得到幾顆雪金蓮研製的丹藥,倩妹服下去後,手足便有了知覺。”

雪青容冷眼道:“你是從哪裏得到的雪金蓮,是不是又去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淳於蝮不敢說是師父給的,情急之下,隻得說:“這是晚輩在終南山尋訪隱退的前輩時,偶遇一個采藥山翁所贈。”

雪青容麵上之色這才緩和下來,問道:“你現在還在替殺手山莊做事嗎?”

淳於蝮回答道:“已三年不曾來往。”

雪青容哼了一聲道:“最好永遠都不要和那些肮髒的團夥打交道。殺手山莊的人向來心狠手辣,拿錢做事,不問是非黑白,哪有善性之人?你既然有了倩兒,那就要為你們自己的前程做打算,你已經害過了我家倩兒一次,難道還要害她第二次?”

淳於蝮道:“晚輩完全沒有再入殺手山莊的想法,也永遠不會再傷害倩妹,此言天地為證,誓不違逆。”

雪青容點頭道:“老夫可以相信你,但願你不要食言。”

淳於蝮在雙刀門連歇了兩日,第三日便是中秋。

當夜月明如晝,用過晚膳後,淳於蝮漫步於後園之中。看到總堂門徒都在忙忙碌碌地置備著節日宴席,淳於蝮也上去幫忙。

雪青容見淳於蝮堂堂八尺之軀,勢若龍虎,英武軒昂,性情穩重,心中竟生出讓他來繼承雙刀門的想法。

淳於蝮本是不爭名利之人,雙刀門的門徒又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隻是見他為人平和,極易相處,又是本門派的姑爺,因此與他相談甚歡。他們或切磋武藝,或點撥學識,完全沒有爭執,更不曾鬧出一丁點兒的不快,人人都極喜歡他。

酉時三刻,淳於蝮陪著雪青容坐在後園的賞月亭裏啖酒賞月,指點談笑。

淳於蝮不擅言語,又不想讓歡悅場麵陷入無聊境地,便起身道:“晚輩在倩妹的指教下習學得一路劍舞,叫做‘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想在前輩麵前獻醜,以博一笑,不知可否?”

雪青容笑道:“如此甚好,老夫正要看你的劍術如何!”言罷,便教一丫環取來一把寶劍遞上。

淳於蝮提劍揖禮,乘興吟詩舞劍。

雪青容邊看邊撚須道:“不愧是倩兒教出來的門生,果然妙極。”

淳於蝮一路劍舞完畢,正要將劍遞與丫環,隻見後園牆外閃進一個黑影,那人步似履冰,又快又輕,頃刻間便來到近前,揮劍朝雪青容刺去。園內眾人大聲驚叫,直呼“老爺小心”。雪青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身體兀自巋然不動。

淳於蝮見刺客是奔著雪青容而去的,於是不假思索,橫身擋在雪青容身前,將那刺客的劍鋒一隔一撥,回使一個橫掃千軍,舉劍橫劈,將他逼退。那刺客疾退數步,手中三尺劍如同流星降落一般神速,淩厲狠辣。但見他身軀晃動,若隱若現,冷霧叢生,目標始終在雪青容身上。

淳於蝮劍術並不弱,與那刺客旗鼓相當。因此,兩把劍在石亭外穿梭交鬥,一時之間不見高下。

雪青容不慌不忙,看得歡笑。

雙劍撞擊聲頓時引來前堂眾多門徒,見了刺客,都欲揮刀誅滅。

雪青容擺了擺手道:“不用你們動手,趁此機會,你們不妨觀摩一下他們二人的劍術。”

眾門徒齊聲道:“謹遵師命。”

淳於蝮見刺客劍術高超,靈捷多巧,狠毒高明,未敢大意,也是抖擻精神迎戰。兩人大戰了八十餘回合,刺客見不能取勝,於是賣了個破綻,轉身在夜空裏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片寒煙。

眾人都不曾見過這等怪異的輕功,無不驚噓稱奇。

雙刀門大師兄錢無通問雪青容道:“師父廣閱江湖,能否告訴徒兒刺客用的是什麼武功?”

雪青容道:“這叫冰影術,出自東瀛忍派,屬於奇門遁甲之術,可謂來無影去無蹤,難尋真跡。”

眾人更是驚訝不已。

雪青容吩咐道:“這裏已經沒事,你們退下吧。”

錢無通便帶著眾師弟退出後園。

雪青容指著淳於蝮道:“你的劍術比這刺客如何?”

淳於蝮知道雪青容是要自己前去捉拿刺客,當下不敢推辭,拱了拱手道:“晚輩一定盡力。”

雪青容將手一揮,淳於蝮旋即跳出後園,尋著那刺客的退走路徑一陣疾追。

行過數裏之後,淳於蝮來到一個荒野之地。他四下檢視,見此地雖明如白晝,並無任何遮身之地,周圍卻暗隱著很重的殺氣,遂停下身來靜靜地等待。

此時正是午夜一刻,明月高懸於夜空之上,銀亮之光照耀著荒地,方圓數十丈之內幾乎一目了然。淳於蝮沒有說話,隻是小心提防著。他知道刺客就在自己身邊。

正屏聲斂氣,逡巡檢視時,冷不防他背後突然鑽出刺客的身影,一劍刺向淳於蝮,速度奇快,令人防不勝防。

淳於蝮看不清對方,隻是隱約感知月下有人影襲來,於是連忙閃身避開。他腳步還未站穩,那刺客一劍落空,身影消逝於前方,又忽然從後方穿來。淳於蝮已知道這刺客劍術高強,卻不料他的奇門之術也這般出神入化,勝過夜空的閃電。他將劍一隔,本待避開,不料那刺客卻能在一瞬間把手裏的劍一分為二,一劍被隔,另外一劍卻自淳於蝮的腰肋間一抹而過,鮮血立時從淳於蝮身上滾熱而出。

淳於蝮忍痛護住肋下傷口,搖頭歎息道:“好厲害的冰影術,在下領教了!”

刺客一聽,頗為得意,得了上風也不再急著進攻,隻是冷冷發笑。

淳於蝮把劍插在地上,將傷口敷些白藥,指著刺客道:“我知道你是誰。”

刺客口中輕哼哂笑,側轉身去,並不說話。

淳於蝮道:“你就是黑蓮神教中的劍雨聖姑柳如鳳。”

刺客冷冷回話道:“是又怎樣?”

淳於蝮也不懼怕,嗬嗬一笑道:“我聽說黑蓮神教裏有個極其厲害的聖姑,人稱江湖第一女俠,今夜得見,真是名不虛傳。”

柳如鳳更是得意,冷笑道:“你這是在求饒嗎?”

淳於蝮道:“你真以為你能殺得了我?”

柳如鳳將劍一橫,喝道:“能不能,劍說了算。”

她手中雙劍一個揮動,劍尖裹著一片雪花而來,輕巧淩厲。淳於蝮倚劍迎合上去,三劍黏合一處,來往交纏,極難分散。相鬥二十餘回合,柳如鳳畢竟是個女流,武藝雖說高強,氣力卻是不足。正待想辦法抽身退走,淳於蝮乘她後退之際,突然左掌鬆動,快手從腰間抽出一把精鋼薄劍往前一揮,把她降住。柳如鳳並未想到淳於蝮暗裏藏著殺手鐧,防範不及,便被劍架在了項上。她不想做無謂的反抗,於是棄雙劍於地,切齒怒視著淳於蝮。

淳於蝮見她已經服輸,便將劍收回。他本無心要和這位聖姑為敵,也不敢去傷害她,轉身回走。

柳如鳳愣了一下,在背後怒指淳於蝮道:“站住,你這廝竟敢當麵羞辱我?你不要假惺惺的,夠膽你就殺了我。”

淳於蝮苦笑一聲,回頭道:“你走吧!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找雪青容了。今夜我隻是想勸你,並沒有羞辱你。”

柳如鳳冷哼道:“假仁假義的魔鬼!”

淳於蝮毫不理會,仰麵自語道:“這江湖上真是有太多的恩怨未了,但願其中不再有我。”說罷,縱身而去。

回到雙刀門後園,雪青容問淳於蝮:“可曾捉住這個刺客?”

淳於蝮哪敢騙他,回道:“晚輩捉住了她,卻又把她放走了。”

雪青容麵無表情道:“原來是這樣。”

淳於蝮恐他見怪,又道:“是晚輩自作主張把她放走的。”

雪青容見他實說,心中反而高興,笑道:“其實我都知道了,這個刺客是黑蓮神教的劍雨聖姑柳如鳳。黑蓮神教勢力龐大,高手如雲,誰敢惹他們?你的做法很對。”

淳於蝮正是有此擔心,才不敢擒柳如鳳回來,更不想卷入那些已經淡忘的江湖恩怨中去,於是上前揖道:“晚輩打算明日返回碧雲穀,日後前輩但有所需,晚輩一定竭力而為。”

雪青容點頭道:“如此也好。老夫倒也沒有什麼地方需要你援手,唯一讓老夫掛懷的便是倩兒。你要好好對她,如果你不願意照顧倩兒的話,可通報一聲,老夫這裏也不缺人手。”

淳於蝮跪拜道:“晚輩是永遠不會放棄倩妹的。”

雪青容撚須長笑,將他扶起道:“看來老夫算是托付對人了。”

第二日清晨,淳於蝮早早起身趕回,因在路上買了些草藥和日常用品,竟耽擱了數個時辰,回到山穀時,已是酉時。他將馬牽進棚裏,正要進屋去看雪倩,忽然聽到雪倩的房間內傳出一陣悠揚卻又剛烈的琴聲,不覺一愣。

淳於蝮心想,這碧雲穀中隻有雪倩會彈琴,但雪倩重傷在身,哪有氣力撫出如此剛烈之曲!他預感不妙,輕步挨在草屋外側,將劍帶住,靜觀其變。

琴聲過後,隻聽房內雪倩說道:“從大小姐的琴聲中不難聽出,你是個堅強、善良的女人。”

房內另一女子笑著回答道:“雪小姐為何有此一說?”

雪倩道:“從大小姐的琴聲和這身打扮就不難看出你的性格。大小姐著裝簡而有序,不修華麗,這說明你並非在意世俗眼光之人。再者,《十麵埋伏》的曲聲本該迅如疾風、萬分驚險,而大小姐撫琴之時卻心生顧慮,故意保留著三分琴韻,並沒有將曲子撫彈到身臨其境的狀態,肯定是為了我著想,怕傷到了我!”

那女子笑道:“我們雖說是初次見麵,你倒是很了解我。既然你這麼聰明,那你如何看待那些紛紛擾擾的江湖恩怨?”

雪倩輕歎道:“人在江湖,不免要沾惹上說不清的是非恩怨,若隻是冤冤相報,那隻會在人世間留下更多的仇恨。人生一世,光陰似箭,許多悲歡離合讓人無奈!隻有保持一種常人心態,才會免去那些不必要的煩惱。”

那女子搖了搖頭,似是不大讚同,道:“你現在這樣的處境,能快樂嗎?”

雪倩笑道:“雖然我的身體動不了,卻能感受到淳於大哥的真情。或許這就是命運吧!上天對我開了一個玩笑,讓我失去了人身自由,卻又給了我一段真情,我真的很知足!”

那女子疑惑道:“你為什麼會有這麼堅強的心態?難道你的男人對你真有那麼癡心?”

雪倩欣慰道:“我的男人是個好人,是我連累了他。我的心中總是抱有一絲希望,希望自己能夠站起來,為他洗衣做飯,為他生兒育女。我知道這是一種奢望,但我一直相信自己真的會有那麼一天。”

那女子驚愕半晌,忽然輕歎道:“你的信念真是難能可貴,我相信上天會讓你如願以償的!”

淳於蝮在門外聞言,不禁感慨。

那女子立刻聽出了異常,朗聲道:“既然都已經到家門口了,又何必偷聽人家說話?”

淳於蝮見那女子已經察覺,於是移步走進房中。他抬頭一看,發現跟雪倩說話之人很是窈窕冷豔。她頭戴一頂黑紗竹笠,身著一領黑絲紅裳,腰間一條雙鳳寶帶;麵掩白紗,鳳眼如刀,冷若冰霜,英氣逼人。

淳於蝮疑道:“你是誰?”

那女子冷笑了幾聲,踱步道:“淳於大俠可真是健忘,我們昨夜才打過照麵的,你怎麼會記不住呢?”

淳於蝮點頭道:“閣下就是聖姑柳如鳳?”

那女子正是柳如鳳,她笑道:“淳於大俠歸隱三年,響亮的名聲可依舊在外!你以為找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就能瞞得住世人?”

淳於蝮知道她懷著敵意而來,擔心在房中鬧出事端來會嚇著雪倩,於是點頭道:“咱們有話不妨出去說。”

柳如鳳道:“不必了,有話就在這裏說。”

說著,她從懷裏取出一顆藥丸放進雪倩口中。雪倩知道她不會傷害自己,便順從地吞下了藥丸,沒過一會兒,便昏昏睡去。

淳於蝮以為柳如鳳會對雪倩做出不利之事,急忙喝止道:“你這是要幹什麼?”

柳如鳳冷笑道:“我隻不過是給你的倩妹喂了一顆安神丸而已,你大驚小怪幹什麼?”見淳於蝮十分擔心雪倩的安危,又冷語挑逗道,“看來你很心虛,莫非你是怕我傷害你家雪倩?”

淳於蝮見柳如鳳手中的刀離雪倩近在咫尺,哪敢回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心底茫然。

柳如鳳指著雪倩道:“你家倩妹的傷很不好醫治,你這個男子漢大丈夫難道就這樣放手不管了嗎?”

淳於蝮無奈道:“要治好雪倩的傷,必須要雪金蓮。這種藥材在世上罕見,我又能從哪裏得到?”

柳如鳳“嗯”聲道:“既是這樣,倒不如讓我來替你了結這樁心頭傷痛,讓你省省心如何?”說完,她快手一刀,將雪倩的頭顱斬下,鮮血頓時染紅了霄帳,刀鋒上血跡點點滴滴,甚是淒慘。

淳於蝮一見,失聲慘叫,癱軟在地,痛哭道:“雪倩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連她都不肯放過,你真是個魔女,我一定要宰了你。”

柳如鳳大笑道:“你想報仇,隻怕要等來世了。”

淳於蝮幾乎咬碎鋼牙,恨恨道:“你這狠毒的女人,你會遭報應的!現在,你不如動手把我也殺了!你殺了我,拿我的頭顱回去請功吧!”說罷,把雙眼一閉。

柳如鳳笑道:“其實我並沒有殺死你的倩妹,她還好著呢!”

淳於蝮驚愣,睜眼看她,一臉的不相信。

柳如鳳輕笑一聲,將掌心往雪倩頭頸處揮手一拂,隻見雪倩身上鮮血盡消,諸物複原,有若幻像。

淳於蝮止住哽咽,驚喜難言。

柳如鳳看得發笑,道:“真沒想到你哭起來倒像個小孩子,有趣極了。”

原來,剛剛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場尋常不過的障眼魔術。此時,房間裏已無血腥場景,重歸平靜。

淳於蝮道:“你到底來幹什麼?”

柳如鳳道:“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你要是答應我,就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處,怎麼樣?”

淳於蝮知道肯定又是殺人的買賣,於是不假思索地搖頭道:“我已經退出了江湖,不會再去殺人了。黑蓮教人才濟濟,根本就不用在下去殺什麼人,聖姑還是另請高明吧!”

柳如鳳道:“我神教中確有很多能征慣戰的高手,但我要你去做的事情是我神教中人不能做的。”

淳於蝮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神教的人都不願意去做,那在下又有什麼理由去做?”

柳如鳳笑道:“你不想聽一聽我要說什麼嗎?”

淳於蝮不語。

柳如鳳道:“徐州城外的鳳凰山上,有個山大王名叫司馬悌。此人原本是我黑蓮神教的副座,知道我教中很多機密,如今他已落草多年,禍害百姓,所以有人想你去除掉他。”

淳於蝮道:“此人既然是你神教中人,他有什麼過錯,也應是你神教用教規來處置,何必要我去暗殺他?”

柳如鳳揮手道:“你知道我神教中人向來不會自相殘殺,免得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和俠義之士又有借口搬弄是非。這司馬悌作惡多端,狂妄自大,使我教名譽受損。你去除掉他,我會為你準備一份大禮。”

淳於蝮道:“在下不需要什麼大禮,也不會去殺任何人。聖姑還是不要再說此事,在下是不會答應的。”

柳如鳳憤怒道:“你果真不答應嗎?”

淳於蝮怕她拿雪倩威脅自己,索性不回話。

柳如鳳突然大笑道:“淳於蝮、蝮魔王,你會答應我的。如果你想得到雪金蓮救治你家倩妹,我相信你現在就會改變主意。”

淳於蝮聽到“雪金蓮”三字,心頭一驚,見她要走,急忙喚住道:“若是聖姑真知道雪金蓮的下落,那在下一定去殺了司馬悌,我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柳如鳳點頭道:“這才像你的風範!我聽我父親說過,黑蓮教總教有一朵雪金蓮,為曆代教主所傳,以備萬急之需,想來是真的。”

淳於蝮聞言,不禁大喜過望。

柳如鳳道:“你明天就趕去徐州,我也回總堂問一問雪金蓮的詳細情況,到時我會在鳳凰山下的鴻運客棧找你。”

淳於蝮道:“行,我聽你的吩咐,咱們不見不散。”

柳如鳳回頭看著雪倩,輕笑一聲,飄然出門而去。

淳於蝮坐到床榻邊,喃喃自語道:“倩妹,你別怪我,為了你,我要破一次例了。我知道你是不會讓我去做那種事的,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日夜忍受病痛的折磨。如果我這一去回不來,可能我已經死了,如果今生我們無緣,但願我們來世能再見!”說罷,他低頭親吻雪倩的額頭,起身出去。或許他並未發現,雪倩輕閉的雙眼已經流出了兩行清淚。

月光嬌媚,照映似雪,淳於蝮在院中踱步,滿腹愁雲地凝視著夜空中的明月,深深感歎。平息雜念之後,他定下心神,別了李媽媽,腰肋下插著一刀一劍,頭上戴了頂竹笠,胯下坐騎淒涼嘶叫,奔出碧雲穀,投北而去。

一路上馬不停蹄,至第二日黃昏時分,他來到柳如鳳指定的鴻運客棧。

淳於蝮初來乍到,萬事不明,隻得先入客棧住下,等待柳如鳳的消息。

時過兩日,卻仍然不見柳如鳳到來,淳於蝮心中不禁驚慌起來。他恐柳如鳳言而無信,戲弄自己。更為擔心的是,他與師弟約定的十日期限已近,若是柳如鳳不來,不但拖延了雪倩的傷勢,就連自己也會有滅頂之災。

第三日上午,仍不見柳如鳳的消息,淳於蝮心中萬分失落,尋思道:“如果柳如鳳今天還不到,今夜我就要先斬後奏了。即便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去鳳凰山闖一闖。”

此時,客棧裏生意興旺,淳於蝮獨占一張桌子,無奈地喝著悶酒。抬頭一看,隻見客棧外走進來三個彪壯大漢,滿麵惡煞之氣。客棧裏的人不知為何,一見三人到來,均低聲斂氣,不敢正眼相視。

待那三人上得樓去後,淳於蝮喚來店掌櫃,問道:“這三個是什麼人?竟有如此大的氣焰?”

店掌櫃回答道:“他們都是這裏的太歲爺,領頭的那個便是鳳凰山上的二大王,名叫張鳳山。後麵兩個姓王,是兄弟兩個,一個叫王韜,一個叫王略。這些太歲爺可不好惹,俺們這柳陽鎮一千多百姓,誰不怕他們!”

淳於蝮心想,自己要上鳳凰山殺司馬悌,這個張鳳山倒是個絕佳的引路人,於是接著問道:“這張鳳山不過是個二大王,就這麼厲害,那大大王司馬悌豈不是要自稱皇帝了?”

店掌櫃道:“好漢可不要輕看了這些草寇,他們凶狠殘忍得很!自那司馬悌霸占了鳳凰山,俺們這裏的百姓便被他害得苦不堪言。不但要按時繳納月例、歲例的銀錢,他還時不時地派人到鎮上來抓丁,稍有不從,便是全家被殺,真是造孽!”

淳於蝮退隱江湖三年,不知武林之事另有變故。他以前從沒聽說過鳳凰山上有司馬悌、張鳳山這號人物,想來也隻是在自己歸隱的這三年裏才興起的一幫邪惡之眾。

他繼續問:“如此大事,難道朝廷和過往的江湖豪傑都不管嗎?”

店掌櫃歎道:“官府也曾圍剿過數次,可結果都是大敗而歸,自此就不再過問此事了。那些江湖豪傑就更不用說了,哪個不怕惹禍上身?”

淳於蝮將酒杯捏得粉碎,冷笑道:“我就不信鳳凰山的賊人竟有這麼猖狂!”

店掌櫃是個年過半百的心細之人,他看準了淳於蝮是個不怕死、有俠骨的好漢,於是攛掇道:“這鳳凰山上的賊人有數百人之多,又有天險可守。好漢雖是俠義之人,隻恐寡不敵眾,以一人之力萬不可撩撥閻王爺的胡須,否則會丟了性命的。”

淳於蝮是個聰明人,怎不知道店掌櫃的話語用意,也不見怪,點頭道:“我現在就上樓去除掉張鳳山,先給你出口惡氣如何?”

店掌櫃歎息一聲道:“好漢若是殺了張鳳山,明日準會冒出李鳳山、王鳳山。到時好漢一走,俺們這裏又要遭受屠戮之災了!好漢若是治標不治本,隻會適得其反。”

淳於蝮道:“這話說得有道理,那在下就擒賊擒王,去殺掉司馬悌,然後再讓官軍前去圍剿,這樣總可以吧?”

店掌櫃喜道:“好漢果真如此,肯定是造福一方,功德無量了!”說著話,連忙叫小二把美酒佳肴給淳於蝮奉上。

淳於蝮輕笑幾聲,與店掌櫃飲了回酒,了解實情,方知柳如鳳所言非虛。隨即教店掌櫃退去,將肋上刀劍束縛整齊,戴上竹笠,徐步走上二樓。隻見偌大寬敞的樓上擺放著十餘張桌椅,卻隻有窗邊那三個大王在行酒耍令,都未曾發覺有人站在旁邊。

淳於蝮冷笑道:“三位大爺可真是好興致,在下也來湊湊熱鬧如何?”

那三人猛地一愣,止住歡聲,問道:“閣下是誰?”

淳於蝮不動聲色道:“誰叫張鳳山?”

坐在正位的大漢眉頭一皺道:“在下就是。”

淳於蝮笑道:“你們三人都是鳳凰山的頭領嗎?”

三人齊聲應道:“是。”又齊聲反問,“閣下究竟是誰?”

淳於蝮笑道:“過路之人,上來瞧瞧。”

三人聞言,皆麵露驚訝,料想眼前這人絕非尋常之輩,必定是江湖豪傑。若是換作常人,見他們三個在此,躲都來不及,哪還敢站在這裏跟他們說話!於是,三人都暗自將手裏的刀劍帶住,以防不測。

淳於蝮踱步冷笑道:“在下有個不雅的稱號——地獄幽靈,你們聽說過嗎?”

張鳳山驚道:“莫非閣下就是江湖上人稱第一殺手的蝮魔王淳於蝮?”

淳於蝮冷笑點頭。

王韜、王略聞言也是無比吃驚。

張鳳山謹慎揖道:“淳於大俠來此有何貴幹?”

淳於蝮道:“殺手山莊的人,當然是來殺人的。”

張鳳山麵露驚恐道:“不知淳於大俠要殺誰?”

淳於蝮指道:“有人用六千兩黃金買你們三位項上的人頭。不過,我隻打算殺你們其中的兩個。”

三人聞言,麵麵相覷。

張鳳山膽戰心驚道:“那……那……淳於大俠想留下誰?”

淳於蝮笑道:“誰聰明我就留下誰,你說是嗎?”

張鳳山見淳於蝮似乎是有意放過自己,於是眼睛一轉,暗中思慮活命之計。

王韜鬥膽問道:“淳於大俠也算是江湖上大名鼎鼎之人,怎麼能行如此殘忍之事?”

淳於蝮哂笑道:“殺手山莊的人向來都是做殘忍的事情,不殘忍還叫殺手山莊?”

王略怒道:“咱們三人跟他拚了,我就不信這條蛇有這麼厲害。”

張鳳山連忙止住王略,搖頭道:“沒有用的,淳於大俠武功絕頂之高,別說咱們三個,就是三十個,也不是他的對手。”

王略怒道:“那咱們總不能坐以待斃,自相殘殺吧?”

張鳳山道:“當然不會,咱們要顧全大局。”

王略急道:“那二當家的有何高見?”

張鳳山道:“你們不要著急,容我想個好辦法。”

淳於蝮聞言,嗬嗬冷笑,雖是亮出刀鋒,卻不急於進攻,他覺得眼前即將有一場好戲上演。

張鳳山低著頭,左右徘徊,口中不停地嘀嘀咕咕。

王氏兄弟見他半晌都想不出計策,遂不再等,抽刀捉劍而上。誰知他們腳下剛一挪步,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光亮,當場橫死。出手之人竟是張鳳山!

淳於蝮拍掌道:“張兄好劍法,看來和聰明人打交道真是省力!你做得不錯,我喜歡。”

張鳳山道:“淳於大俠還有何吩咐?”

淳於蝮知他是個貪生怕死、毫無道義的小人,按理說也容不得他,但此番要斬殺司馬悌,就得有人引路上鳳凰山,於是隻能饒他一命。

淳於蝮道:“張兄,你家大王近年來還好嗎?”

張鳳山頓時會意,連聲應道:“好,好。隻是他沉迷於修仙之術,無法自拔。”

淳於蝮嗬嗬一笑道:“看來你家大王是很想做神仙了,那我真要好好送他一程,讓他早日到達極樂世界,你說呢?”

張鳳山點頭道:“蝮爺說得很對,司馬悌不施善政,荼毒一方,山下百姓早已怨聲載道。蝮爺完全有必要助小人鏟除這個魔頭!”

淳於蝮道:“我除掉了司馬悌,你便是鳳凰山上的首領,你可得好好報答我才是。”

張鳳山歡喜跪拜道:“這是必然,小人多謝蝮爺的栽培。”

這時,隻見店掌櫃跑上樓道:“好漢,這是一位蒙著麵紗的姑娘叫在下交給您的書信。”

淳於蝮問道:”那姑娘現在何處?”

店掌櫃道:”她已經走了,隻說淳於大俠看過書信後自會明白。”

淳於蝮接過書信,拆開一看,眉目頓時打結,久久無語。

張鳳山道:“蝮爺難道遇上了棘手之事?”

淳於蝮搖了搖頭,道:“張兄,你對司馬悌了解多少,都說出來。”

張鳳山道:“此人原是黑蓮神教的副教主,刀法了得,拳腳也很厲害。我們要鏟除這個魔頭,肯定要花費一番心思。”

淳於蝮道:“那依你所言,我們是該智取,還是應該力取?”

張鳳山道:“小弟覺得應當智取在先,力敵在後。”

淳於蝮道:“既然他是想長生不老之人,那我可扮作一個遊方道士前去蠱惑他,他必然不備,到時我會在酒席上乘勢殺之,助你奪得寨主之位。你要做的就是拖住眾人,不要讓他們白白送死即可。”

張鳳山大喜道:“這是自然的,小人絕不會讓眾位兄弟給這老魔頭陪葬。”

鳳凰山巔,將軍堂內,端坐著一個雙睛赤紅、披頭散發的大漢。那大漢看似年老,身子骨卻顯得很硬朗。一股惡煞之氣籠罩在大堂中,令人窒息。

張鳳山入內堂稟道:“大哥,今日小弟在柳陽鎮上偶遇一個神奇的道士,此人精通占卜之術,知人生老病死,不知大哥想不想見見他?”

那大漢正是鳳凰山的大王司馬悌。

隻聽司馬悌慢悠悠地笑道:“一個江湖術士,行騙之徒,有什麼好見的?”

張鳳山添油加醋道:“大哥可不能小看了這個人,他自稱來自峨眉山,別人都叫他摘月道長。這人不但通曉奇門遁甲,刀劍之術亦是了得。從他的身手看,倒不像是個口出誑語之人。小弟初時也以為他是個招搖撞騙之徒,不料跟他隻交手了三個回合,就大敗虧輸了。”他唯恐司馬悌不信,說完後一陣唉聲歎氣,裝得甚是逼真。

司馬悌一聽,大感興趣道:“你說的是真的麼?此人現在何處?你快去把他接上山來,我倒要見識一番。”

張鳳山見計有效,心中暗喜道:“他目前住在小鎮上的鴻運客棧中,小弟這就去把他請來。”說罷,一陣風似的出了大堂。

至夜酉時,淳於蝮果然隨張鳳山來到鳳凰山上。隻見他外披一領八卦道袍,內穿青色紫衣。發冠上一根香樟木橫插著鵝梨,雙臂間托著一條金柄拂塵,背負一刀一劍,正色傲目,儼然一得道的神仙。

將軍堂內燈火輝煌,氣氛祥和,一桌宴席上排著山珍海味,瓊漿玉液。正中坐著司馬悌,淳於蝮居右,張鳳山居左。

酒過三巡,司馬悌率先問道:“不知道長青春幾何?”

淳於蝮道:“小道九旬有三。”

司馬悌驚愕地看著淳於蝮顏麵許久,心想,大明才開國多久,這牛鼻子竟然會是元朝人。

一時疑惑難信,司馬悌徐笑道:“聽聞二弟鳳山說起,道長精通神術,乃人間罕見,在下誠心見識,請道長不吝賜教。”

淳於蝮還禮道:“不敢,不敢。小道不才,所謂神術,不過是欺騙凡夫俗子的小伎倆,在大王麵前,不值一提!”

司馬悌見淳於蝮謙虛多禮,並非像張鳳山所言的狂妄自傲,於是作揖道:“聽聞道長尊號‘摘月’,不知何謂‘摘月’,請道長示下。”

淳於蝮微微頷首,指著夜空中的一輪滿月道:“上有明月,月有精陰,陰陽調和,映射幻影。摘月者,修存靈氣,唯心悟妙,替悟龜眠蛇蛻之諦,更換冬去春來之覺。水中有月,俯而不摘。渺見覺聞,皆莫空虛也!”

這番話若是換作別人聽,壓根兒就聽不明白,可司馬悌卻是深修道迷之人,諸般簡易之事,他也可解悟出至深之境。即便真的不懂,他也會煞有其事地思慮良久,故此反覺得淳於蝮說得入道入理,因而又問:“以道長高見,凡人可否經過修煉,達到入仙長生的效果?”

淳於蝮搖了搖頭,意說不能。

司馬悌唏噓道:“入仙我自知不可,而欲長生者,又有何難?”

淳於蝮道:“世人所知的長生之法,無非是修性養氣,丹轉心健。然不知天地流長,歲過身老。人有三劫之難,乃天地人之害,不可避免。煉丹潤心補陽,形如花開花謝,結果隻是井底撈月,如曆幽夢。”

司馬悌見淳於蝮果有高見,於是傾身道:“道長未曾詳言,似有隱瞞。據古書記載:長生之道,妙修精悟,煉丹轉氣,貯腹清水。啟六陽所感,解百氣阻梗。氣暢三分,陽壽倍增。隻待清水凝化丹田,精氣流轉骨骸,此長生可得矣。”

淳於蝮道:“若依此法,可益壽延年,增添壽脈,卻難得長生。”說著,從袍袖裏取出一顆黑色丹丸,指道,“此乃延壽神丹,世僅一粒,絕無其他。服之可延壽五百年。”言畢,複放回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