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那樣熟悉而又陌生。與他當年的一笑一顰,打罵笑逗,樁樁件件惜成往事。她在心裏祈禱,若是三寶郎在時,那該有多美好與浪漫?
按下一絲相思的酸楚,在心中輕輕喊了一聲娘親。
娘親,可是別來無恙?您的雪兒看您來了。
息了九丈紅雲,急匆匆穿過林間蹊徑,輕輕推開竹柵門。一股淡淡如蘭的芬芳氤氳在小院裏,她知道那是盤絲桂的味道。
漂亮的小紅樓,久違的小紅樓。
她不敢徑直進到樓門裏來,生怕她的冒昧嚇壞了日漸年邁的娘親。
胡雪兒輕盈地飄過院中厚厚的積雪,悄然立在鏤刻朱漆的西窗下,酥首微抬,美瞳凝霧,剛要透過窗欞張望。忽聽得西裏娘親顫巍巍喊了一聲:“寶兒,可是你回來了?”
寶兒?可是我那挨千刀的三寶郎?他,真的還活著?乍聽他的名字,不啻於一顆溫柔的煙花彈,炸得胡雪兒芳心劇烈嬌顫,紅衫約裹的妙曼身姿,似雪中梅枝一陣巨抖。意外重逢,複雜的情愫就像碧波蕩漾的離恨湖,驚喜,激動,酸澀,幸福一撥兒一撥兒蕩漾開來。
她迫不及待,酥首微探,溫潤玲瓏的丁香小舌舔破窗菲上粉紅細紙,按捺住狂跳的芳心,張著一隻盈盈的大眼,朝紅樓內望去。
娘親吃力地做起來,摸索著向空中伸出那雙纖瘦的手:“寶兒,快過來,讓為娘摸摸你的臉,瘦了吧?可苦了你,我的傻寶兒。”
三寶郎遲疑再三,隻得一瘸一拐,無奈地朝娘親挪去。
驀然,他發現了娘親空洞呆滯的雙眼,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澄澈神采:“娘親,您的眼怎麼了?”
娘親歎了一口氣:“都怪為娘不中用,近來眼神不好使了。你別擔心,過些時候,也許就好了。”
窗外的胡雪兒聽了,內心愧歉有加,兩行清淚險險滾落。
三寶郎驚哭一聲:“娘親,孩兒有愧。”
情急之下,三寶郎跛著右腿奔向娘親床前。及至觸著娘親的雙手,又恍然想起什麼,忙不迭,慌亂躲閃,受傷殘掉的右腿,哪裏還有往日的矯健?“噗通”一聲,床前腳踏的磕碰,使得三寶郎一下子跌坐在當地兒上,撞得西山下一副檀木大椅“吱啦啦”一陣大響。
失明的娘親,聽力猶在,慌得她一疊聲地追問:“寶兒,你怎麼了,怎麼了?”
“沒事,娘親。我沒事兒。”
三寶郎嘴裏安慰著娘親,心裏的苦卻似南山下的苦黃連,黃連樹下種花椒,真是苦中帶辣,辣中帶麻。自己毀容還倒罷了,偏偏又瘸掉一條腿。寧可不要一張潘安貌,總也不能讓我失去贍養娘親的能力吧?而今這副尊容,若是讓娘親知道了,心中可得怎樣難過?還不是天塌地陷般的哀痛?一別數年,誰料娘親病重,竟至失明?而今我沒了強健的身軀,怎麼來讓娘親安度晚年?
三寶郎強壓心頭的悲酸,顫抖著聲音,輕描淡寫地安慰她。扭曲的麵容上,被大火燒得粘連的眼縫中,簌簌滾下串串痛苦的淚珠。這些心裏的話,這些滿腔的酸,怎好向娘親一吐而快?豈不是徒自增加她無限的苦楚?
立在窗外風雪之中的胡雪兒,一窗之隔,不過咫尺之距離,室內情境盡收眼底。三寶郎瘸掉的右腿,固然使她倍感意外,可他猙獰扭曲的麵容,醜陋粘連的燒痕,更讓她觸目驚心,痛徹肝腸。
乍聞他歸來,酸楚之餘,卻也幸福滿滿。而此時此刻,當她親眼見證金城幽月洞裏,一場大火對他造成的慘絕傷害,陡覺天旋地轉。撕心扯肺的痛悔,摧枯拉朽一般腐蝕著她柔弱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