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狗狗兒一腔心裏話,正不知如何向這母子兩個傾訴。
三寶郎左手輕輕環住狗狗兒,右手便把疊好的長衫墊在狗兒的頸下。
一股男性淡淡的體香,從那年輕的胸廓傳來,攪得胡雪兒一陣心慌意亂。不覺把粉麵一偏,火紅的頭影一閃,就從三寶郎的臂彎裏滑落下來。
這一激蕩,一股濃烈的宿酒,從喉間噴薄而出,灑了三寶郎一身,還有那新洗的長衫一片······
“娘。狗狗兒是不是喝醉了?”
娘親一聽,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顛個小腳兒跑過來。
“可不是咋的?弄點兒溫水抹一下吧。”
三寶郎看著狗狗兒難受地眯著一雙美目,睫毛閃閃,不禁心痛起來。
“喝什麼不好?還喝酒,那也是狗狗兒能喝的東西嗎?”
三寶郎拾起髒衣,放到門後的木盆兒裏,然後再去鍋台後,找那溫在泥罐裏的水,倒進木盆,不聲不響挽起袖子。
娘親看著愛子的一舉一動,心裏升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溫馨。
“寶兒,放在那兒吧,娘來洗。”
三寶郎不說話,娘親打趣他。
“看你心疼的樣子,狗狗兒還不是你媳婦,這要有了媳婦,還不把娘親忘到九天去?”
三寶郎聽了,停下手中的活,呆了半響,慢慢滴,一雙朗目就噙滿了淚水。
“娘親。那我就不要媳婦,寶兒怎麼能沒有娘親呢?”
娘親看著愛子天真淳樸的模樣,一種舐犢情深的天然母性泛濫心懷。這一刻,她想起了自己生寶兒的月子,也曾問過三寶爹類似的話題。可惜如今,那個人兒不在了!
她在心裏偷偷歎了一口氣,哎,三寶郎長大了。看著這一件窩棚一口鍋的家,心裏的酸,一下子泛上來。想起自己從少年青春,孀居而今,想起前有水後有山,瓜田葛梨下嫌,自耕自種的種種艱難--三寶郎要是生在富貴人家,也該張羅他人生大事了吧。
她站了幾站,才站起來,輕輕摟著愛子的肩頭。
“寶兒,都怪娘。傷著你了--”
憋了幾十年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撲啦啦地流下來。
躺在炕下頭的狗狗兒,聽了母子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回想半天來,三寶郎對自己的溫柔與體貼,一股暖暖的細流,如冰消雪融之後的春溪,悄悄兒的,流淌心底。
她睜開迷人的大眼,露出藍瑩瑩的美瞳,悄無聲地打量這母子兩個。
這個看上去不到四十歲的娘親,細瘦的身材,略僂的背,鬢角兒上絲絲白發,似乎在訴說著生活的艱辛。看不清娘親的臉,隻見隱隱隆隆的顴骨,尖圓的下頷。鼻梁舒緩而自然,挺拔而流暢。她在心裏想象,娘親年輕的時候,該是多麽的美麗。
胡雪兒環顧四壁,樸素而簡陋。簡約而整潔的生活用品,擺放有序。
不知為什麼,她感覺不到半點兒寒酸,反而生出絲絲敬意。敬意裏蕩漾著溫和,彌漫著親切。這溫和與親切卻勾起雪兒無盡的憧憬。
娘親,人世間簡單卻聖潔的稱呼,在雪兒聽來竟如此奢侈,如此溫馨,如此神往。
胡雪兒想到了她的離恨湖,深邃而冷酷;想到了她的斷情崖,冰冷且孤獨。一萬年的孤獨與寂寞,風霜雪雨無關,春夏秋冬何幹?
而今,對著這間破舊的茅屋,竟有了深切的留戀。不由得,內心湧出壓抑萬年之久的滄桑悲涼,不進的委屈和酸楚,一時凝咽在胸,慢慢化作潺潺淚溪,一任它打濕枕巾。直至情不能已,漸漸抽泣,卻又不能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