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手裏那張光盤看。它藍地印白,印著滿天飛落的雪花,雪花裏兩個接吻的小人兒,造型老土,像是在街邊賣三五塊錢一個的那種瓷玩偶。
左邊印著兩個名字——”楊建南”,”林瀾”。
右邊印著一行行書手寫體——”我們結婚了”。
大豬在旁邊抽煙,我們一起坐在錦滄文華外的台階上,屋簷外還是飄著微微的小雨。
大豬瞥了我一眼:“別一付死了全家的樣子,隻是個樣品……樣品而已。今兒上海大炮指揮部的一個兄弟拿著到處問哪裏刻盤比較便宜,印刷的地方已經找好了,一印2000張,估計是準備作為禮物的。給我看見,一把搶過來了。不過樣品出來了,這是籌備著呢……快了。”
我不說話,食指套在光盤孔裏,看著它發呆。
“不想回去看看裏麵的內容?”
“什麼內容?”說出口,我才驚覺自己的聲音變形得厲害,像是風裏的燭火一抖。
“像是DV拚起來的,很多人都說同一句話,猜他們說的是什麼?”大豬踩滅了煙頭,並不等我回答,”他們說:‘林瀾,請你嫁給楊建南吧。’”
我的手一抖。光盤掉了下去,遠遠地滾開了,停在下水道口,被彙流的汙水衝刷著。
“不看拉倒。”大豬說。
靜了一會兒,這個多嘴的家夥彈了彈煙灰:“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出來,有的是軍官,有的是戰士,也有估計是路邊找來的行人,張口就是那句,特逗。都是拚起來的,有些鏡頭春光明媚,有些陰雨綿綿,有在辦公室裏拍的,也有在路邊,還有拍一個剛從飛機上下來的家夥,是老路,一口倍兒糙的苞穀茬子味兒,笑兩聲,說,林瀾,請你嫁給楊建南吧。”
陰雨綿綿……我真討厭陰雨綿綿……這雨為什麼總是下個不停……總是下個不停……
“真讚。你不看不知道那個感覺,三江四海五湖的兄弟好像都給湊一起了,操江西話的說完操福建話的說,操安徽話的說完操廣東話的說,還有一個小孩,逗死了,拿著張紙條朗誦,寧南,請裏下給楊先藍吧……虧得楊建南都能搜集到。有好些鏡頭還是戰爭開始前的樣子,準備了好久吧?”大豬沉默了一陣子,拍了拍大腿,”真牛!我是女人我也嫁給他了。這一招你能想到麼?”
“想不到。”我說。
“就是啊。”大豬攤攤手。
我們都不說話,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我站起來。
“喂,沒抽完呢。再坐會兒。”大豬拉我。
“別拉我!我想點事情!”我心裏很煩,現在隻想一張床在我麵前,我可以平拍著躺下去。
“還能想什麼?”大豬硬拉著我重新坐下。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老大,別想了,這個……真是難搞。”大豬抓了抓腦袋,”說真的,林瀾和楊建南就是比較配。”
“我去你媽的,什麼叫比較配?”
“不說別的,楊建南比林瀾大六歲,你呢,還比林瀾小一歲。”
“說得跟姐弟戀似的,你以為新浪娛樂新聞啊?”
“沒的事,沒戀,你還沒搭上人那條船呢。可是就是姐弟配啊!你以為呢,你比林瀾小,你還想改檔案啊?而且你想一想也知道沒可能啊,你說林瀾甩了楊建南投了你?別人還不以為林瀾瘋了啊?你一個中尉,每月各種補助加起來680塊,房子是肯定沒有,自己吃飽全家不餓,多一張嘴就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我們不都是吃食堂麼?”
“我靠,你強!讓林瀾跟你一起吃食堂!”
“現在怎麼辦?”
“我靠,我說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鼓勵你勇敢上前再拚一把,我是說,大豬悠悠地說,”算了……”
“算了……”我也說,低下頭去。
大豬默默地抽煙,一直抽到煙蒂,才戀戀不舍地扔在雨地。
“可是……”我忽然抬起頭來。
大豬沒有聽我說下去,站了起來以他固有的瀟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了。我抱著膝蓋坐在那級台階上,看著空無一人的南京西路,唯一一輛出租車亮著”強生”的牌子經過,車後卷起淡淡的雨霧。
是啊是啊,楊建南什麼都是很好的,他真的很配林瀾,他們兩個在一起那麼協調,好像伏羲女媧,好像太陽月亮。我也相信他很喜歡林瀾,我看見他和林瀾並肩坐在中信泰富的員工食堂裏吃飯,他掏出口袋裏的餐巾紙為林瀾把餐具——擦拭幹淨。林瀾就拿著他擦幹淨了的勺子低頭喝湯。他並不吃東西,隻是側頭看著她,我都不敢想這個森冷得像是一塊鐵板的男人眼裏能有那麼多溫情流露,足以滴滴答答地打落到台麵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如果林瀾真的跟我在一起,我想那個鐵板一樣的男人也會很難過吧?他那麼的喜歡林瀾。
可是……
大豬都不聽我說……
可是……我隻是想說……我也很喜歡林瀾啊……
筆記本的光驅在哢啦哢啦作響,像是隨時會自己散架似的。
“林瀾,請你嫁給楊建南吧。”一個剃著板寸的兄弟站在南京西路和西康路的交接口,拿著一摞機票打折卡說,滿臉春光燦爛。
“林瀾,請你嫁給楊建南吧。”一個大媽斬釘截鐵地說,重重地把大掃帚往身邊一擱。
“林瀾,請你嫁給楊建南吧。”一個紮蝴蝶結的小女孩說,舔了一口手裏的麥芽糖。
“林瀾,請你嫁給楊建南吧。”
“林瀾,請你嫁給楊建南吧。”
“林瀾,請你嫁給楊建南吧。”
我忽然站了起來,為什麼他媽的每個人都這麼說?要是有一把快刀在我手邊我肯定一把把它拔出來,首先把麵前這張桌子劈成柴火,連帶著光盤筆記本一起。小時候看《三國演義》,說是孫權聽了周瑜的說辭,站起來一把拔了佩劍當眾斬下一個桌角,說再別勸我投降了,再勸的就跟這桌子一個下場!
小時候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感覺,現在我忽然知道了。
就是這種了!那種強烈的東西湧動起來,你一劍斬下一分兩半一決雌雄!還說什麼?他媽的都給我閉嘴!誰也不要再說下去了!
孫權說:“老子要抗曹!”
我說:“老子去找林瀾!”
“喂,看見林瀾了麼?”我瞪著眼睛問張皓,張皓正捧著一疊文件從30樓的大辦公室往外麵走,驚惶得把文件緊緊抱在胸口。
“別擋了!我又不是要非禮你!”我把她手裏的文件搶下來,”我幫你送,你告訴我林瀾在哪裏。”
張皓一個勁兒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