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二嬸千方百計地接近母親,甚至討好母親,試圖通過各種法子弄清楚母親所懷胎兒的性別。那時不像現在,把孕婦拉到醫院放到特定儀器下一查,胎兒是男是女就清楚了,甚至還可以拍到胎兒的照片。當時還沒有這種透視技術,想知道孕婦懷的是男是女,完全靠祖傳的各種秘術和方法。這些測驗方法是否有科學依據,實是一個未知數,但在民間卻代代相傳,廣為人知。
比如,把一根鉛筆用孕婦的頭發絲係住,懸在孕婦的手腕上,看那鉛筆尖是左右晃動還是前後晃動,左右晃動就是男娃,前後晃動就是女娃;再比如,在孕婦不知情的情況下,看孕婦邁門檻時先邁哪條腿,如果是先邁左腿,就是男娃,如果是先邁右腿,則是女娃,“男左女右”嘛!甚至,二嬸還請過一個“明眼”相看母親懷的到底是男是女。我不知道二嬸還用過別的什麼法子,總之,二嬸最終確信母親懷的是男娃子。
這使二嬸感到既可怕又憤怒。於是,她就跑到祖母跟前去說母親的壞話,說根據各種測試結果,母親懷的是女娃。祖母年前一下子娶了兩個兒媳婦來,滿心想的就是抱孫子,而絕不是抱孫女。當時,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觀念還是很強烈且不易改變。母親頭胎懷的竟然是個女娃,這讓祖母很是懊惱。
“難道你就不想吃點兒酸的嗎?”一次,祖母買回一大堆青皮橘子,讓母親吃。這並不表明祖母對母親有多麼關心,反而說明“酸男辣女”的理論在祖母心裏多麼根深蒂固。
母親沒有明白祖母話中的深意。她茫然地搖頭,說:“不想啊,俺倒是很想吃點兒辣子呢!”
祖母就老大不高興。她也開始認定母親懷的是個女娃子了。於是,她對母親的態度漸漸有了變化,原先常開小灶,又噓寒問暖的,現在就是一天三頓飯,愛吃不吃,水果蔬菜之類就更別想了。廚房常常是冰火冷灶的,母親實在餓急了,就啃窩頭喝開水就著鹹菜吃。就這,祖母還常在人背後說母親貪吃、懶惰,又不通人情,常常借懷孕支使她幹這幹哪。
母親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她從祖母看她的眼神、待她的態度裏發現,事情的發展出現了偏差,向著一個怪異的方向駛去。但她沒有聲張,連我父親都沒有告訴,她認為父親是司機,開車的活最危險,一個閃失就可能釀成車毀人亡的慘劇,她怎麼可以拿婦道人家的瑣事來煩他呢?母親默默忍受著這一切,直到那一天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攪得整個家族都雞飛狗跳,人心惶惶。現在想來,事情的發生雖然突然,但細想想一切又都在某些人的預謀之中。
那天,母親正在房中小睡,忽然二嬸推門進了來,臉上笑盈盈的,手裏端著一碗湯藥,那藥紅中帶黃,不知用了什麼藥材,散發出一種難聞的苦臭味。母親正詫異時,二嬸說:“這是娘特意為你熬的安胎藥,裏麵加了艾葉、菟絲子、砂仁好十幾樣藥材呢。”說著,就要母親趁熱喝下。母親正奇怪這婆媳倆今天怎麼這麼好心給她熬藥呢,忽然心裏一個觳觫,這莫非是傳說中的墮胎藥?
母親多了一個心眼,假意說肚子疼,喝不下,讓二嬸先把藥放到桌上,然後暗暗托人給父親捎口信,讓父親趕緊回家。父親趕回來時,帶了一位老中醫,老中醫仔細察看了廚房砂鍋裏未倒掉到的藥渣,認為那裏麵的藥材主要有馬錢子、川牛膝、附子、商陸、枳實、紅花等幾種,得出的結論是藥湯根本不是安胎,而是墮胎之用。
父親非常震怒,立即將這件事稟告了老祖父,希望他能主持正義,徹查清楚,將幕後陷害之人以家規處置。老祖父聽到這件事,也非常震驚,立即召開了家族會議,說:“咱家沒出現過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居然拿墮胎藥給懷著孩子的女人吃!到底是誰幹的?主動承認吧?免受皮肉之苦。”一時所有的人都斂聲屏息,無人敢語。老祖父往人群裏看了一圈兒,末了冷冷盯著二嬸,問:“二丫,藥是你送的,你總不會不知道吧?”二嬸有些害怕地看了看祖母。
祖母臉上平靜、冷漠,像無風無浪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瀾。
“是,是……是俺婆婆讓俺幹的。”二嬸支吾半天,總算吐出實情。
祖母立即站出來,厲聲反駁:“胡說!二丫,俺什麼時候讓你去給你大嫂送墮胎藥了?你說說,無論你大嫂生男生女,那都是俺的親孫子孫女啊!是俺嫡親的孫子孫女啊!俺盼了這麼多年,一直盼著娶媳婦,抱孫子,怎麼舍得墮掉呢?俺看,就是你嫉妒你大嫂比你先懷孕,比你受寵,比你在眾中眼裏有光,所以,你才下此毒手,對不?”
二嬸身子一下子癱軟了。她絕望地望著祖母,沒有想到昔日的盟友竟一下子將她舍棄了。
那天,日頭毒辣辣的,天上連個雲彩毛都沒有,是個響當當的好天氣。地裏的麥子已經收淨,都攤在場裏晾曬,直到曬得脆生生黃燦燦,才會套上騾馬拉著碌碡一圈一圈地碾軋、脫粒。當當當!生產隊隊長又敲響了鍾,催促本隊社員到麥場開活。家裏人已吃過午飯,紛紛拿起木鍁、鐵叉、掃帚等工具往麥場去了。二嬸去不成了,她跪在太陽底下,膝蓋下各墊了一塊瓦,為她做的錯事受懲罰。這是老祖父的決定。二嬸要一直跪到日頭落山才行。
到了午後三點鍾,二嬸已經晾得麵皮紫黑,滿眼淚一頭汗,身子也開始搖晃起來,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母親看不下去了,跑去向坐在西陰涼中的老祖父求情:“爺,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隻要二丫以後能改好,你就饒了二丫吧!”老祖父奇怪地看著母親,說:“二丫可是害得你差點兒墮胎呢,你就這麼輕易饒過了她?”母親點點頭,說:“俺們妯娌以後相處的日子長著呢。二丫會明白俺的心的,俺隻是想給她一個教訓,並不想與她為難。”
老祖父把手裏的扇子搖了搖,歎口氣,道:“唉,你這孩子是好的,就是心眼太良善了!自打二丫和你進了俺家的門,有小半年了,你們倆的脾氣俺也摸透了!二丫的心毒著呢,你這麼實誠,怕是要吃大虧呀!”
母親毫無畏色地說:“俺不怕!俺身正不怕影子斜,二丫能把俺咋樣?”
老祖父也就不說什麼了,領了母親去看跪在日頭底下的二嬸。那時二嬸已經快昏過去了。老祖父喊道:“二丫,看在你大嫂為你求情的分上,你就起來吧!以後,可要牢記今天的教訓,不要為非作歹幹傷天害理的事兒!”
二嬸掙紮了一下想起身,但膝蓋因跪久了麻木得很,就沒有起來。母親上前去攙她,她卻一把將母親推了個趔趄,惡聲惡氣道:“你不用在這裏裝好人,打了棒子再給個甜棗,你以為俺是傻子,會領你這個情?”
“不知好歹的東西!”老祖父罵著,“二丫,那你就老老實實跪到天黑吧!”說著,他就令我母親離開,不許再接近二嬸,也不準再為她求情。母親猶豫著,看看二嬸,又看看老祖父,無奈,不得不回屋去了。老祖父和母親剛走,忽聽背後響起了一陣可怕的笑聲,二嬸倒在地上,又打滾又歌唱:
“天神奶奶下凡嘍,天神奶奶下凡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