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還活著(2 / 3)

礦工跟小娟一邊走一邊說話。

“你以後,”礦工停頓了一下,“你自己最好是別到井口這兒來,你看這地方又有火車又有黑牛車,別讓車輾著你。”

“我來這兒找我爸爸。”

“這兒危險。”

礦工跟小娟走在曲裏拐彎的自建房過道裏,那些房子沒有規矩,高低大小不同,好像是見縫插針的樣子,順著山坡七高八低地建起一間間房子,這樣的居民區簡直就是迷魂陣。房子的牆皮都是大泥抹出來的,牆皮上浸透著黑糊糊的煤塵。

小娟家住在山坡上,也是自建房。

自建房能簡單就盡量簡單,一方麵是工人們蓋大房沒有能力,另一方麵,一旦不住了,扔了也不可惜,表現出了人生存在這裏的一種不確定性。

礦工跟著小娟走進院子,小娟的弟弟正蹲在院子裏玩土,看見姐姐回來了,馬上蹦蹦跳跳地跑到姐姐麵前急切地說:“姐,你看見爸爸了嗎,爸爸回來了嗎?”

小娟看著弟弟說:“見了,我見到爸爸了,爸爸很忙,爸爸下井去了,爸爸說,過兩天一定買很多好吃的,還有牛肉,帶回來給你吃。”小娟側過臉,看著礦工說,“我爸就是這麼說的吧?”

“是是是,你爸說,過兩天就回來……”礦工摸著小男孩兒的頭頂,好像還有話要說,但沒說,翕動著嘴唇。

“人們都說我爸過兩天就回來,可爸爸總是不回來。”小男孩兒很不滿意地嘟囔著。

礦工走進昏暗的屋裏,看見張小雷老婆躺在炕上,就像一隻彎曲的大蝦。

“小娟,你把誰領回來了?”張小雷老婆問道。

“是爸爸一個組的叔叔,我爸讓叔叔過來捎個話。”小娟激動地說。

“你爸讓叔叔捎話?”張小雷老婆忽然欠起身,看見進來一個陌生男人,就顯出了不自在的樣子。

“我叫秋和,跟張小雷是一個組的。”他自我介紹了一下,“孩子她爸讓我給你捎個話,他這幾天工作忙,可能暫時回不來。”他用眼睛瞅了瞅兩個孩子。

“噢……噢……噢……”張小雷老婆支支吾吾地應酬著。

“還沒做飯呢吧?”礦工說。

“唉,我病了好多天了,一起來就頭暈,一起來就頭暈。”張小雷老婆說。

“我和張小雷是一個組的,我們的關係一直挺好的。”秋和走出去,走進小院兒裏的柴炭房裏,劈柴打炭,生火做飯。

“我看你對做飯這種事情挺熟練的,你肯定在家裏經常做飯,是吧?”張小雷老婆很感動地說,“你老婆平時是不是不咋做飯?”

“我老婆?”秋和停頓了一下,“我老婆跟我離婚了,離了兩年了。”

“你有孩子嗎?”

“有個兒子,四歲了,在鄉下呢,我媽給帶著呢。”

秋和拿起扁擔,拎著兩個水桶去挑水。他發現水缸裏的水不多了。山坡上吃水困難,煤礦人最頭疼的事情就是挑水的事情。自來水管在山坡下邊,從山下挑一擔水上山,比牛拉車都難,那不是女人和孩子能幹的活兒。秋和給張小雷家挑了兩擔水,用了一個多小時。

張小雷老婆感動地說:“我這幾天正愁著沒水吃呢,真是太謝謝你了。”

秋和說:“從山下往山上擔水,女人們幹不了這個活兒,以後我有時間就過來給你們擔點兒水,你不用為這事兒發愁。”

“可是……”張小雷老婆支吾了一下說,“可是,這咋好意思呢?”

張小雷老婆看著秋和。

秋和臉上有些青色小點兒,就像臉皮下種著一粒一粒黑芝麻。那是在井下打眼兒時,打到了瞎炮上,把瞎炮打炸了,炸進臉裏一些煤屑,看上去就像胎記。礦上經常能看到這樣的人。張小雷老婆估計,這個礦工也是個死裏逃生的人,心裏就頓然產生了一種親切感。

煤礦工人都是說話算話的人,從此以後,秋和常來張小雷家給家裏挑水。他來了也不跟張小雷老婆多說話,就在柴炭房裏劈柴打炭。一根一根柴火劈得一樣長短,一樣粗細,一看就是一個經常幹活兒的人幹出來的活兒,這讓張小雷老婆想起了張小雷。張小雷活著的時候,劈出來的柴,就是那麼整齊好看。睹物思人,張小雷老婆不由得偷偷落淚。

張小雷老婆一邊往筐子裏裝那些劈好的劈柴,一邊說:“秋和,你把你兒子從農村接來吧,接來我給帶著,反正我也得帶孩子,帶一個是帶,帶兩個也是個帶,你們父子倆還能生活在一起,多好呀。平時你想接他回家就接回家去,啥時候想送過來就送過來,孩子越來越大了,看不見爸爸根本不行。”

秋和點了點頭說:“再說吧。”

“別再說了,接來吧,接來我給看著。”張小雷老婆覺得秋和有顧慮,頓了頓說,“看孩子是看孩子,又不是做別的,你別有思想負擔。”

有一天,秋和剛走到張小雷家不遠的地方,就看見張小雷家的院門前圍了很多人。他的心忽然慌跳起來。他想,張小雷老婆是不是自殺了?那麼艱難的日子,女人是容易自殺的。他急急忙忙往高坡上跑。他跑上去,看見張小雷鄰居家的女人正抓著張小雷老婆的頭發甩來甩去,就像一個人攥著蘿卜纓子甩蘿卜。兩個女人正在打架。

鄰居家的女人是個瘋子。鄰居家的女人過去得過瘋病,後來不那麼瘋了,不知道的人看不出來她原來是個瘋子。這個女人在山坡街上名聲很壞,不是跟這家打架就是跟那家打架,人們都挺恨這個女人。

礦上的人們在山坡上蓋房子,都是相互毗鄰,一層一層往山梁上排列,雖然排列得不整齊,但小院的院牆外麵基本是看齊的。院牆外麵的街麵上有一條一條小水溝,不深,從每家門前經過,有雨水和髒水,就順著小水溝流向東邊的山下去。山坡街上沒有下水道,人們潑出來的髒水和雨水都走門前那條小水溝。自覺的人家,會把屎尿倒到沒有人家的山坡下去,當然要走一段路程,有些不自覺的人家才不管那一套,早晨起來,把一家人一黑夜的屎尿一出院門就潑到了街上的小水溝裏,鬧得街道裏總是臭烘烘的。礦上的人們經常因為誰家潑出的髒水流到了自家門前而打起架來。瘋女人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早晨出來倒尿盆,不是往左邊人家那邊倒,就是往右邊人家這邊倒,要不就倒到前排房人家的牆根下,人們都說她不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