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還活著
短篇小說
作者:黃靜泉
晉北礦小學校大門外麵站了那麼多人,黑壓壓一大片。還有橫七豎八的小臥車停在馬路上和馬路邊,根本不管你走過去還是走不過去。那樣的情景看上去很混亂,甚至是混亂得有點兒恐怖。好像是這裏就要發生什麼危險事情了,家長們都跑到學校門口來保護自己的孩子。
孩子們剛一走出學校大門,大門外麵的人群就嘩嘩地湧動起來,就像被捅了窩的馬蜂,呼一下就亂了,呼一下就到處亂竄。
有的大人抱起小孩親兩下,又放下。有的大人急匆匆地把孩子往小臥車上抱,好像是偷了誰家的孩子,或者是害怕誰來搶走自己的孩子。那些女人們也是急匆匆地走到孩子們的隊列邊,伸出手拉走孩子。一切都顯得那麼緊張混亂,簡直是混亂得讓人心生恐懼。
小娟呆呆地站在大門口,看著那些的大人從她眼前從她身邊接走了一個又一個孩子,現在就隻剩下她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刮過去的一陣風,平靜下來了,平靜得讓小娟有點兒不適應。小娟羨慕那些被大人接走的同學們,她想她爸爸要是也來接走她,那該多好啊。可是,已經有些日子了,她爸爸一直沒來接她,聽大人們說,爸爸死了,莫非爸爸死了就不能來接她了嗎?小娟還是滿懷希望地向四周望了望,還是沒有看見爸爸,淚水就湧出了眼眶,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小娟還小,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意思,她總覺得爸爸還活著,總覺得爸爸總有一天會來接她,她盼著那一天。
小娟默默地離開學校大門,默默地向井口的方向走去。她沒有急於回家,而是要多繞一段路,要繞到井口那兒去。礦工們從井口出來,也有人從井口消失了,去井下挖煤。小娟曾跟著大孩子們在井口邊等著過爸爸,爸爸說這裏有火車,很危險,不讓她去那個地方。小娟走在鐵道的枕木上,一步一根枕木地走著。有的礦工從這邊從那邊走了,也有的礦工向她迎麵走來,她會很仔細地端詳著每一個礦工,她希望有一個突然走來的礦工正好就是她的爸爸。她想象著她會興奮地撲到爸爸懷裏,爸爸會興奮地抱起她,舉向空中,她會衝著想象出來的同學們高興地喊:“你們看啊,我也有爸爸,我爸爸抱著我哪……”
小娟在尋找爸爸的過程中,一次次地在心裏導演著與爸爸相見的情景,可每一次小娟都沒有遇到那樣的情景。小娟一次次地來到井口,看看天快黑了,又一次次地流著眼淚離開井口,有時候是哭著離開井口的。但總有一天能見到爸爸的想法在小娟心裏一直沒有泯滅。這一天終於來了,小娟突然看見了消失多日的爸爸的背影,她“爸爸爸爸”地呼喊著,跑向前去。
“爸爸”從井口澡堂出來,拖著疲憊的身子走著,沒回頭,沒反應。
小娟邊跑邊想:爸爸是沒聽見,不是不理我。
小娟難以抑製久別重逢的激動心情,跑得越來越快,猛一下撲上去,一下子就摟住了爸爸的後腰,哭聲哭氣地埋怨道:“爸爸,你咋不理我,你咋這麼多天不回家?”
“爸爸”轉過身,愣愣怔怔地俯視著小娟。
小娟也愣怔了,看見轉過身來的人不是爸爸。
不是“爸爸”的礦工看見小娟的辮子上紮著白布條,一切都明白了。礦工顫抖著手,撫摸著小娟黑亮的頭發,眼裏噙滿了一個男子漢的淚水。
小娟低下頭,抹著眼淚,默默地走了。
那個礦工一動不動地站著,凝視著孩子小短辮兒上紮著的白布條,聽見白布條發出嚶嚶的哭聲。
小娟走著,哭著。
礦工感到心髒隱隱疼痛。他急走兩步,追上小娟問道,你爸爸是誰?
“我爸爸是張小雷。”
“噢,我認識你爸,我們是一個組的。”他想,張小雷若是活著的話,這會兒也出井了。
“你出來了,我爸咋沒出來?”
“你爸嘛,”他停頓了一下說,“你爸正在幫別人幹活兒呢。你爸可是個好人呀,他總愛幫別人幹活兒,別人要是有幹不完的活兒,他總要幫人家幹完了他才走,要不的話,他這會兒也出來了,跟我一塊兒出來了。”
小娟仰起頭望著礦工說:“可是,我聽大人們說,我爸爸死了。可我不信我爸死了,死了就不能活了嗎?我知道我爸爸還活著。”
礦工知道小娟還小,還不真正懂得死亡是什麼意思,就順著小娟的話說:“你爸爸還活著,他讓我給你媽捎個話,說是幹完了活兒就回去。”
“那你去告訴我媽一聲好嗎?”
“好,我去告訴你媽一聲。”礦工覺得自己得滿足孩子的心願。
“我媽病了,病了好多天了。”小娟覺得能跟一個大人說說話,心裏很愉快。小娟說,她上小學一年級,過去爸爸經常到學校門口接她,當然也有不接她的時候,接她的時候她就跟著爸爸一起回家,不接她的時候她就自己回家,可這次不知是咋了,爸爸已經好多天沒去接她了,她說媽媽不能到學校來接她,媽媽得在家裏看弟弟。
小娟不停地說話,她想跟大人說說話。
礦工跟著小娟跨過井口旁邊的火車道,往山上走,山上布滿了破爛不堪的石頭房子。這裏的山是禿山,山上不長樹,甚至連草都不好好長,晉北地區既高寒又缺雨,山區的農民種點兒地,若是碰上不下雨的年份,就會顆粒無收。這裏的人,活來活去,也就是活個煤礦。煤礦周圍的農民知道井下危險,他們不當下井工人,他們能在煤礦找點兒場上工作就找份工作,找不上場上工作就在礦上做點兒生意,反正是不去下井。煤礦的下井工人基本上都是從外地農村招來的農民輪換工,幹夠了合同期,礦上認為這個人還可以的話,就有可能轉成長期工,就是國營煤礦的正式工人了。這種簡單的雇傭形式,顯得煤礦很有優勢,所以煤礦從來不考慮農民輪換工的住房問題,農民輪換工來到礦上,就得自己蓋房子。他們就地取材,在山坡上挖出片石壘牆蓋房,滿山滿嶺都蓋滿了自建房。房子不高,房頂是一出水,房子看上去是趴趴著的樣子,就像窩棚。家家戶戶都有個小院兒,院子裏放些劈柴放些炭,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