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討你了!”(《革命之二》)他的革命是徹底的;但他對於將來,卻沒有分明的見解。他希望光明,希望春天,希望赤子之心;這便是他所謂“生命底正路”。雖然這條正路未免太簡單些,但都是他如饑似渴的希望。他的這種強硬的抗議,熱烈的希望,卻又隱隱的奠基於性愛;我們從種種的對比可以推知。那時他的愛似乎已有所寄托,隻還有一些些隔膜就是了。他很高興的說:
使我能夠快活地做我底工作的,都是伊給我安慰啊,不然,我的心定要脫卻禁錮而逃了。(《安慰》)她翱翔於太清之上,可望而不可即,人間是塵土的家鄉,你不敢要她下降,因為她的身是潔白的一顆玉。(《她之四》)但他求愛的努力終於成為徒然了!他倆“雖各有幻想的雙翼,但怎能飛得出這個現實的牢籠?”他倆“的愛情將永遠藏在夢幻的境界裏了”。而他“為她心碎,她怎麼知道呢?”於是他覺著“住在灰色圈兒內”的他,離愛情實在太遠了!到這時候,他不能再承認世界是燦爛的了;他覺得他是“錯誤”了!
我一時錯誤了,把滿盈盈的愛帶給人間,卻兌來人間底痛苦,而且還要負著他直到於老死。
…………我將拚卻我底一身給痛苦壓碎了!
我隻得傴僂著我底背,躑躅著我底兩腳,一步一步地,把他負著向不可捉摸的“死之宮”裏去了。
(《錯誤》)他這時覺得“人間隻有乞兒和強盜”;“他們能握得住人間的一切,所以就驕傲非常了”。在這種世界裏,雖有花和光,但人們怎能得著呢?他們隻能“握著一片墓場底黑暗”!他滿腔蘊積著愛與憎,仍和從前一樣;但從前的愛與憎使他奮發,現在的卻隻能使他絕望。他看見了,“人生最後的光明”,“分明是一盞鬼燈!”“現實給人生以安慰的,不過隻有個夢罷!”但一般人都“喝了智者的醇酒”,“昏昏大醉了”,那裏肯掙破他們的夢呢?他於是急切的,哀矜的問著:“什麼時候,他們才會覺醒呢?”他這時真寂寞極了,“隻有個灰色的影子是他唯一的伴侶”,他的靈魂耐不住了,便“展開了夢的雙翼,開始了他的尋覓”。他徨了幾個所在,最後到了一處;“幽玄而沉默,沒有半點死底殘留和生底記憶”。他如失了自己了;他仿佛說,“他的靈魂將在這兒安居了”,這就是說,他將逃避於空虛了!接著他就死了。他的死仿佛是詩的完成似的,這也奇了。
我勉力用李君自己的話解釋他的詩,我希望我不至於太穿鑿了。他的表現自然而率真,故平易近人,雖不見得十分精深,但卻有厚大的魄力。它們表現一種愛與生活的糾紛,我想必能引起青年們的同情的。李君留下這樣的痕跡,他的死雖是十分可惜,但也不全是徒然了。還有,他自己對於自己的作品,也有些重要的意見,我們也不容忽略。他起初相信“創造的生命是無限的”。去年上半年他寄給我的一封信說:
我總覺得中國人缺少創作的膽量。近幾年來從胡適之先生直到汪靜之君,我都很佩服。雖不能勉強說他們是成功,但是這種精神——勇氣和力量——實在是很可取的!我明知自己底詩未曾成熟,而我卻深信這種妄思創造的念頭總是對的。……這種創造的勇氣大概與他求愛的努力是相伴而行的,所以覺得是無限的。但“微弱的詩人歌哭聲,人們那裏聽見呢?”他漸漸的因失望而憤憤了。
你看這時候大家正在發癡,作狂,而且有些長醉著,他們豈能聽見我的弱小的呼聲呢?
(《覺醒後的悲語》)那時他已決定,將逃遁於空虛了,他否定一切;便是他以為“無限生命”的文學,他也要否定了。
朋友們!
我到現在才知道了:
“文學真是沒用,除非天天催人去死裏?”
文學始終是生底挽歌啊;但是我們總是天天在這兒苦唱著。
(《覺醒後的悲語》)他的否定究竟不曾成功,因為他還不免“天天在那兒苦唱著”。他雖倡言“覺醒”,而實在不願意“覺醒”;我們從這裏可以體會他的苦心了!
抄錄這一卷詩,給它編了目錄,又供給我許多關於李君身世的材料,我感謝林醒民君!他是一個最忠誠的朋友!
1924年2月23日,於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