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下之道,理(治)安,斯得人者也。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後可以理(治)安。今夫封建者,繼世而理(治);繼世而理(治)者,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則生人(民)之理(治)亂未可知也。將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民)之視聽,則又有世大夫世食祿邑,以盡其封略,聖賢生於其時,亦無以立於天下,封建者為之也。豈聖人之製使至於是乎?吾固曰:
“非聖人之意也,勢也。”
指 導 大 概本篇是議論文,而且是議論文中的辯論文。辯論的題目是封建製和郡縣製的得失。辯論的對象是魏代的曹,他作《六代論》,晉代的陸機,他作《五等論》,都是擁護封建的人;還有唐代的杜佑等。曹、陸的論,《文選》裏有;杜佑等的意見,載在《唐書·宗室傳讚》裏——那“讚”裏也節錄了本篇的文字。本篇著重實際的政製,所以曆引周秦漢唐的事跡作證。
但實際的政製總得有理論的根據;曹、陸都曾舉出他們理論的根據。柳宗元是反對封建的,他也有他的政治哲學作根據,這便是“勢”。他再三的說,“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①②。
這是全篇的主旨。柳宗元生在安史亂後,又親見朱氵此、朱滔、李希烈、王武俊、吳少誠、吳元濟、王承宗諸人作亂。這些都是“藩鎮”,都是軍閥的割據。篇中所謂“叛將”,便指的這些人。他們委任官吏,截留稅款,全不把朝廷放在眼裏。這很像“春秋時代”強大的諸侯。柳宗元反對封建,是在這一種背景裏。他是因為對於當時政治的關心才引起了對於封建製的曆史的興趣;所以引證的事實一直到唐代,而且對於當時的局麵還建議了一個簡要的原則,供執政者參考。——柳宗元是唐朝的臣子,照例得避本朝帝王的諱。太宗諱“世民”,文中“世”作“代”,“民”作“人”——文中有兩個“民”字⑩,大概是傳刻的人改的。高宗諱“治”,文中作“理”。當時人都得如此,不獨柳宗元一個。今在想著該是避諱的字下,都用括弧注出應作的本字,也許看起來明白些。
曹、陸都以為封建是“聖人意”。《六代論》說,“夫與人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與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獨治之不能久也,故與人共治之,知獨守之不能固也,故與人共守之”。《五等論》也說,“夫先王知帝業至重,天下至曠;曠不可以偏製,重不可以獨任;任重必於借力,製曠終乎因人。於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財(同“裁”)其親疏之宜,使萬國相維以成盤石之固,宗庶雜居而定“維城”之業”。共憂樂,同安危,便是封建製的理論的根據。曹、陸都說這是“先王知”,可見是“聖人意”。這是封建論者共同的主要的論據。柳宗元反對封建,得先打破這個論據。這是本篇主要的工作①—⑥。“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便是針對著曹、陸的理論而發的。柳宗元還說:“彼封建者,更古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①那麼,不但“封建非聖人意”,聖人並且要廢除封建,隻是“勢不可”罷了。說到“勢”,便得從封建起源或社會起源著眼,這便是所謂“生人(民)之初”①。柳宗元似乎不相信古傳的“天作君師”說(《孟子》引《逸尚書》);他以為“君長刑政”起於“爭”。人與人因物資而爭,其中“智而明者”給他們“斷曲直”,施刑罰,讓他們息爭。這就是“君長”。有“君長刑政”然後有秩序,然後有“群”。
群與群又因物資相爭,息爭的是兵強德大的人;於是乎有諸侯。諸侯相爭,息爭的是德大的人;於是乎有方伯、連帥。方伯、連帥相爭,息爭的是德更大的人;於是乎有天子。“然後天下會於一”②。群的發展是自小而大,自下而上。這是柳宗元的封建起源論社會起源論,也就是他的政治哲學。所謂“勢”,就指這種自然的發展而言。他的理論大概是從《荀子》來的。《荀子·禮論》篇說:“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製禮義以分之。”《君道》篇又說:“君者,何也?
曰,能群也。”這便是“君長刑政”起於“爭”的道理,不過說得不成係統罷了。“假物”也是借用《荀子·勸學》篇“君子……善假於物”的話,篇中已提明荀卿。至於那種層次的發展,是恰和《墨子·尚同》篇所說翻了個個兒。《尚同》篇以為“正長”“刑政”起於“亂”;而封建的社會的發展是自天子至於“鄉裏之長”,是自大而小,自上而下。柳宗元建立了他的封建起源論社會起源論,接著就說“自天子至於裏胥,其德在人(民)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②。這是說明封建的世襲製的來由,但未免太簡單化了些。
可是社會的自然發展是“勢”,聖人的“不得已”也是“勢”。
篇中論湯武不革除封建製的緣故道:“蓋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資以黜夏,湯不得而廢;歸周者八百焉,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湯、武之所不得已也。”
“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不免是姑息,不免是妥協。所以接著便說,“湯、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於己也,私其衛於子孫也”。這種“不得已”出於私心,雖然也是“勢”,卻跟那聖人也無可奈何的“生人(民)之初”的“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