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第一聯是抽象的道理,以下三聯倒都是具體的事例。第二聯譏刺服用的“奢”,第三聯引用漢武帝和秦惠王的故事的片段,說好邊功的終必至於耗盡民財,無所成就而止。這自然也是“奢”。第四聯引舜的《南薰曲》,那歌曲的末二語是“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舜自己“土階茅茨”,卻想著“阜民之財”;這才是一位“勤儉”的帝王,值得永遠的慕念。舜的“成”是不消說的,中二聯所說的“奢”的事例也都暗示著“破”的意思。這大概是諷刺當時的詩。隻可惜首聯的抽象的道理破壞了“詩的具體性”,和《新豐折臂翁》的短處差不多。不同的是這一聯隻靠“勤”、“儉”、“奢”幾個極寬泛的概念作骨子,那是上文引過的幾首白樂天的詩裏都沒有的。這種高度的抽象的名詞卻能將李義山的“本意”明快的達出,不過比白樂天那幾首裏的概念的事實和抽象的議論是更其散文的,更其抽象的了。
本文“具體的”第三義是比喻,用來說道理的。這道理便是文中所謂“抽象的題目”。“抽象的題目”大都是高度抽象的概念。舊詩和詞曲裏也寫這種“抽象的題目”,但隻是興之所至,帶說幾句,很少認真闡發的。這種是“理語”,卻不算“抽象的議論”,因為有“理趣”的緣故。就上文所舉古詩十九首的例子看:第一例“陵上柏”、“澗中石”都是具體的材料用來和“人生”比較的,“遠行客”是比喻;這當然不會是“抽象的議論”。第二例“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是從“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而來的感慨;第三例“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是從“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而來的感慨;這些是抽象的道理,可是用迫切的口氣說出,極“經濟的”說出,便帶了情感的暈光,不純然是冷冰冰的道理了。因此,這兩例裏抽象的和具體的便打成一片了。第四例“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也是迫切的口氣,“經濟的”手段,也是帶了情韻的道理。這些也都和“抽象的議論”不一樣。又如,陶淵明《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詩開端道,“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說得太迫切了,又極“經濟的”,便不覺得是散文的議論了。胡先生在《白話文學史》裏說淵明的詩裏雖也有哲學,但那是他自己從生活裏體驗得來的哲學,所以覺得親切。這話是不錯的。謝靈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結尾道,“情用賞為美,事昧竟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情用賞為美”,也是靈運遊山玩水體驗得來的道理,這是“片言居要”,不是“抽象的議論”。但下麵三語卻是的。——全詩寫一個“抽象的題目”的極罕見,我們願舉一個特別的然而熟悉的例。這是朱熹的《觀書有感》,詩道: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兒“抽象的題目”似乎是“讀書可以明理定心”。朱熹《答江端伯書》說:“為學不可以不讀書。而讀書之法,又當熟讀沉思,反複涵詠。銖積寸累,久自見功;不唯理明,心亦自定。”這一節話可以用來說明本詩的意旨——就是那“抽象的題目”。
本詩是用比喻說道理——還是那“抽象的題目”——;那“水塘”的比喻是一套兒,卻分為三層,每層又各有“喻體”和“喻依”。鏡子般清亮的“半畝方塘”是喻依,喻體是方寸的心,這是一。“天光雲影”是喻依,喻體是種種善惡的事物,這是二。
“源頭活水”是喻依,喻體是“銖積寸累”的知識,這是三。喻依和喻體配合起來見出意旨。第一層的意旨是定下的心,第二層是心能分別是非,第三層是為學當讀書。這兒每層的喻體和喻依都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而三層銜接起來,也像天衣無縫似的。這是因為這一套喻依裏滲透了過去文學中對於自然界的情感,和作者對於自然界的情感;他其實並不是“用”比喻說道理而是從比喻見出或暗示道理——這道理是融化在情感裏的。所以本詩即使單從字麵的意義看,也不失為一首情景交融,有“具體性”的詩。
本文引傅斯年先生《前倨後恭》的詩,說是“抽象的題目用抽象的寫法”,結果是“抽象的議論”。又引沈尹默先生《赤裸裸》的詩,說“他本想用具體的比喻”,“結果還是一篇抽象的議論”。《前倨後恭》裏也並非沒有用具體的材料,如文中所引的一段裏便有“你也不削一塊肉”,“你也不長一塊肉”的句子。
再說全詩似乎用的是“對稱”的口氣,意思也是要使這首詩成為具體的一番話。但那些“話料”沒有經過適當的選擇,多是概念的,便不能引起讀者對於詩中境地的明了的影像。這其實是具體的不夠程度。《赤裸裸》裏用的“衣服”的比喻也是一套兒,卻有三方麵:“赤裸裸”“沒汙濁”的“清白的身”是喻依,自然而率真的人性是喻體,這是一。“重重的裹著”的“衣服”是喻依,禮教是喻體,這是二。“汙濁的”身是喻依,罪惡是喻體,這是三。全詩的意旨在“攻擊那些作偽的禮教”。這裏“清白的”和“汙濁的”都是抽象的詞;三個喻依裏麵,有兩個隻是概念,不成其為喻依。這還是具體的不夠程度。還有那三個問句,“這是為什麼?”“難道……不好見人嗎?”“就算免了恥辱嗎?”也是表明的,不是暗示的;這裏缺少了那情感的暈光,便成了散文,不是詩了。關於“具體的”和“抽象的”程度,本文雖然提出,可沒有確切說明。我們在上文裏已經補充了一些,這裏還想找補一點兒。本文第五、六節所引的例子,胡先生似乎以為它們有同等的“具體性”,細看卻有些分別。“紅綻雨肥梅”,“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五月榴花照眼明”,這幾句裏“肥”字“吐”字,第二個“明”字,似乎都是新創的比喻。這些比喻增加影像的活潑和明了的程度,也就是增加了詩的“明白清楚”和“逼人性”,所以比別的例子更具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