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四兒徹底犯了神經病,過年的那天,別人都在喝茶閑聊,他躺在鋪上“擼管兒”,臉憋得鐵青,像一隻漚爛了的大茄子。組裏一個號稱木乃伊第二的湖北人大聲宣布:“為了加強改造,下麵由驢娃兒四為大家現場直播舞龍!”一把掀了驢四兒的被子,驢四兒撒了手,任憑被子將他兩腿中間的那個物件蹭得滴溜亂轉。這種事情司空見慣,大家都沒有心情湊熱鬧,別轉臉看我和蒯斌,表情一律像受難的耶酥一樣。蒯斌在兩根指頭中間撚滅了煙,過去給驢四兒蓋好被子,衝假木乃伊一勾指頭:“周福,跟我來。”假木乃伊以為自己的表現起到了調節氣氛的效果,“二政府”要獎勵他了,顛顛地跟在蒯斌的後麵出了監舍。外麵在下雪,假木乃伊誇張地抱了一把眼前的雪,一聲“好一派北國風光”還沒喊利索,哇呀一聲先躺到了門口的一堆雪裏。這小子反應賊快,趁蒯斌的第二腳還沒蹬過來,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躥回了監舍,奔驢四兒就過去了:“大哥對不起!”
蒯斌站在門口,披著一身雪花嘟囔:“******媽,舍我一身剮,能挽救你獲得新生,值。”
我說:“得,蒯哥找出下一個木乃伊來了。”
蒯斌別一下腦袋坐了回去:“****的,過年還不讓人家玩玩自己找點兒樂子啦?”
假木乃伊挨的那一腳好象不輕,這工夫才覺出疼來,坐在地上咿咿呀呀亂叫,像被蒙古大夫拿錯了穴位。
“手裏拿著窩窩頭,碗裏沒有一滴油,白天圍著牢房裏轉啊,晚上啊,晚上又燈下縫補衣裳……”驢四兒在唱歌,歌聲像是從地裏頭冒出來似的,“月光它透進了鐵窗,照在我的身上,媽媽呀媽媽你可曾也看見了月亮,眼淚不住地流啊,流到了媽媽的心上……你看我比以前,你看我瘦得多可憐,這就是獄中的生活啊,媽媽呀媽媽呀,兒與娘何時才能見麵?”大家正準備跟著哼哼兩句,蒯斌的一聲“關!”讓大家徹底沒了電。我感覺蒯斌這家夥很有意思,說他主持正義吧,他還經常使一些又壞又怪的招數,說他是個壞水吧,他還真的有些正義感,盡管這樣的正義感往往是在事情發生以後才出現。我敢說,這個組裏除了我,沒有不害怕他的,大家都在躲避著他,就像一隻驚惶失措的蒼蠅在躲閃橫空而來的那隻又臭又髒的蒼蠅拍。
春天到了,我就像生活在一部泛黃的電影裏麵,一個鏡頭接著一個鏡頭地走,紛亂而有序,隻是看不清楚自己在這部電影裏的具體位置,也不知道這部電影到底什麼時候能夠結束。我看見這部電影在無聲地走著,一隻鳥兒撲扇著翅膀從眼前飛過,搖搖擺擺地飄在玉米地的上方,一陣風吹過來,鳥兒沒有了,我看見它變成螞蟻那樣大小的一個黑點,孤單地停在田野盡頭那棵黃葉飄零的槐樹枝頭。秋天到了,我站在地頭,悶悶地想,這小子也在為自己的歸宿發愁吧。
八月十五那天上午,天順來了。他穿著一身麻袋片子一樣的西服一路衝我笑過來,我估計這家夥是到期了,麻木地笑了笑:“要走了?”天順大喊一聲:“跟哥們兒說拜拜啦!”我跟他擁抱一下,竟然說不出話來了,閃到一邊,就那麼傻愣著看他,看他扁平如泥板的臉,看他穿西服,腰上紮麻繩,腳下穿布鞋的滑稽樣子。天順好象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跟我說點兒什麼,傻笑著念叨幾句“大寬你好好的,有機會我來看你”,然後做荊柯赴死狀,衝著天空大喊原始社會西藏語:“啊——尼瑪拉戈壁啊,草尼瑪——”這一嗓子中氣十足,就像帕瓦洛蒂在趕大車,我的耳朵被人砸了一石頭般的難受,脊背上的雞皮疙瘩也冒出來了,一抖摟就掉了一地。天順喊完了,我也反應過來了,他這話翻譯過來的意思應該是,蒼天有眼,好人有好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