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愛的秀嶽:
這封信到你手裏的時候,大約我總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塊地方的空氣了。我也哪裏忍心別你?因此我不敢來和你麵別。秀嶽,這短短的一年,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的一年,回想起來,實在是有點依依難舍!
秀嶽,我的自五月以來的胸中的苦悶,你可知道?人雖則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現在已經犯下了一宗決不為宗法社會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狹小的杭州。但是社會是前進的,戀愛是神聖的,我們有我們的主張,我們也要爭我們的權利。
我與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發,去自己開拓我們的路去。
在舊社會不倒,中國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們是決不再回杭州來了。
秀嶽,在將和自幼生長著的血地永別之前的這幾個鍾頭,你可猜得出我心裏絞割的情形?
母親是安閑地睡在房裏,弟弟們是無邪地在那裏打鼾。
我今天晚上晚飯吃不下的時候,母親還問我“可要粥吃?”
我在書房裏整理書籍,到了十點多鍾未睡,母親還叫我“好睡了,書籍明朝不好整理的麼?”啊啊,這一個明朝,她又哪裏曉得明朝我將飄泊至於何處呢?
秀嶽,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請你切不要去打聽。你若將來能不忘你舊日的好友,請你常來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來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隻恨我“母老,家貧,弟幼。”
寫到了此地,我眼睛模糊了,我擱下了筆,私私地偷進了我娘的房。她的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飽受過憂患的洗禮的臉色,實在是比聖母的還要聖潔。啊啊,隻有這一刻了,隻有這一刻了,我的最愛最敬重的母親!那兩個小弟弟哩,似乎還在做踢球的好夢,他們在笑,他們在微微地笑。
秀嶽,我別無所念,我就隻丟不了,隻丟不了這三個人,這三個世界上再好也沒有的人!
我,我去之後,千萬,千萬,請你要常來看看她們,和她們出去玩玩。
秀嶽,親愛的秀嶽,從此永別了,以後你千萬要來的哩!
另外還有一包書,本來是舅舅帶來給我念的,我包好了擺在這裏,用以轉贈給你,因為我們去的地方,這一種冊籍是很多的。
秀嶽,深望你讀了之後,能夠馬上覺悟,深望你要墮落的時候,能夠想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別了,秀嶽,等杭州的蘇維埃政府成立之後,再來和你相見。這也許是在五年之後,這也許要費十年的工夫,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及身見到的了。
秀嶽,秀嶽,我們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馮世芬含淚之書7月19日午前3時鄭秀嶽讀了這一封信後,就在大門口她立在那兒的地方“啊”
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娘和傭人等趕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哭倒在地上,坐在那裏背靠上了牆壁。等女傭人等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頭發也已經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陣,又拿信近她的淚眼邊去看看,她的熱淚,更加湧如驟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決然地立了起來,把頭發拴了一拴,帶著不能成聲的淚音,哄哄地對坐在她床前的娘說:
“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馮世芬的母親!”
十三
鄭秀嶽勉強支持著她已經哭損了的身體,和紅腫的眼睛,坐了車到太平坊巷馮世芬的家裏的時候,太陽光已經隻隱現在幾處高牆頭上了。
一走進大廳的旁門,大約是心理關係吧,她隻感到了一陣陰戚戚的陰氣。馮家的起坐室裏,一點兒響動也沒有,靜寂得同在墳墓中間一樣。她低聲叫了一聲“陳媽!”那頭發已有點灰白的馮家老傭人才輕輕地從起坐室走了出來。她問她:
“太太呢?小少爺們呢?”
陳媽也蹩緊了愁眉,將嘴向馮母臥房的方向一指,然後又走近前來,附耳低聲的說:
“大小姐到上海去的事情,你曉得了沒有?太太今天睡了一天,飯也沒有吃過,兩位小少爺在那裏陪她。你快進去,大小姊,你去勸勸我們太太。”
鄭秀嶽橫過了起坐室,踏進了旁間廂房的門,就顫聲叫了一聲“伯母!”
馮世芬的娘和衣朝裏床睡在那裏,兩個小孩,一個已經手靠了床前的那張方桌假睡著了,隻有一個大一點的,臉上露呈著滿臉的被驚愕所壓倒的表情,光著大眼,兩腳掛落,默坐在他弟弟的旁邊一張靠背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