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秀嶽進了一間已經有點陰黑起來的房,更看了這一種周圍的情形,叫了一聲伯母之後,早已不能說第二句話了。便隻能靜走上了兩孩子之旁,以一隻手撫上了那大孩子的頭。她聽見床裏漏出了幾聲啜泣中鼻涕的聲音,又看見那老體抽動了幾動,似在那裏和悲哀搏鬥,想竭力裝出一種鎮靜的態度來的樣子。等了一歇歇,馮世芬的娘旋轉了身,斜坐了起來。鄭秀嶽在黝黑不明的晚天光線之中,隻見她的那張老臉,於淚跡斑斕之外,還在勉強裝做比哭更覺難堪的苦笑。
鄭秀嶽看她起來了,就急忙走了過去,也在床沿上一道坐下,可是急切間總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安慰著這一位已經受苦受得不少了的寡母。
倒是馮夫人先開了口,頭一句就問:
“芬的事情,你可曉得?”
在話聲裏可以聽得出來,這一句話真費了她千鈞的力氣。
“是的,我就是為這事情而來的,她……她昨晚上寫給了我一封信。”
反而是鄭秀嶽先做了一種混濁的斷續的淚聲。
“對這事情,我也不想多說,但是她既然要走,何不好好的走,何不預先同我說一說明白。應環的人品,我也曉得的,芬的性格,我也很知道,不過……不過……這……這事情偏出在杭州的……杭州的我們家裏,叫我……叫我如何的去見人呢?”
馮母到了這裏,似乎是忍不住了,才又啜吸了一下鼻涕。鄭秀嶽臉上的兩條冷淚,也在慢慢地流下來,可是最不容易過的頭道難關現在已經過去了,到此她倒覺得重新獲得了一腔談話的勇氣。
“伯母,世芬的人,是決不會做錯事情的,我想他們這一回的出去,也決不會發生什麼危險。不過一時被剩落在杭州的我們,要感到一點寂寞,倒是真的。”
“這倒我也相信,芬從小就是一個心高氣硬的孩子,就是應環,也並不是輕佻浮薄的人。不過,不過親戚朋友知道了的時候,叫我如何做人呢?”
“伯母,已成的事情,也是沒法子的。說到旁人的冷眼,那也顧慮不得許多。昨天世芬的信上也在說,他們是決不再回到杭州來了,本來杭州這一個地方,實在也真太閉塞不過。”
“我倒也情願他們不再回來見我的麵,因為我是從小就曉得他們的,無論如何,總可以原諒他們,可是杭州人的專喜歡中傷人的一般的嘴,卻真是有點可怕。”
說到了這裏,那隻手假睡在桌上的孩子,醒轉來了。用小手擦了一擦眼睛,他卻向鄭秀嶽問說:
“我們的大姊姊呢?”
鄭秀嶽當緊張之餘,得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個擋駕的幫手,心上也覺鬆了不少。回過頭來,對這小天使微笑了一眼,她就對他說:
“大姊姊到上海去讀書去了,等不了幾天,我也要去的,你想不想去?”
他張大了兩隻大眼,呆視著她,隻對她把頭點了幾下。坐在他邊上的哥哥,這時候也忽而向他母親說話了:
“娘娘!那一包書呢?”
馮母到這時候,方才想起來似的接著說:
“不錯,不錯,芬還有一包書留在這裏給你。珍兒,你上那邊書房裏去拿了過來。”
大一點的孩子一珍跑出去把書拿了來後,鄭秀嶽就把她剛才接到的那封信的內容詳細說了一說。她勸馮母,總須想得開些,以後世芬不在,她當常常過來陪伴伯母。若有什麼事情,用得著她做的,伯母可盡吩咐,她當盡她的能力,來代替世芬。兩位小弟弟的將來的讀書升學,她若在杭州,她的同學及先生也很多很多,托托人家,也並不是一件難事。說了一陣,天已經完全的黑下來了。馮母留她在那裏吃晚飯,她說家裏怕要著急,就告辭走了出來。
回到了家裏,上東廂房的房裏去把馮世芬留贈給她的那包書打開一看,裏麵卻是些她從沒有聽見過的《共產主義ABC》、《革命婦女》、《洛查盧森堡書簡集》之類的封麵印得很有刺激性的書籍。
她正想翻開那本《革命婦女》來看的時候,傭人卻進來請她吃晚飯了。
十四
這一個暑假裏,因為好朋友馮世芬走了,鄭秀嶽在家裏得多讀了一點書。馮世芬送給她的那一包書,對她雖則口味不大合,她雖還不能全部了解,但中國人的為什麼要這樣的受苦,我們受苦者應該怎樣去解放自己,以及天下的大勢如何,社會的情形如何等,卻朦朧地也有了一點認識。
此外則經過了一個暑期的蒸催,她的身體也完全發育到了極致。身材也長高了,言語舉止,思想嗜好,已經全部變成了一個爛熟的少女的身心了。
到了暑假將畢,學校也將就開學的一兩星期之前,馮世芬的出走的消息,似乎已經傳了開去,她竟並不期待著的接到了好幾封信。有的是同學中的好事者來探聽消息的,有的是來吊慰她的失去好友的,更有的是借題發揮,不過欲因這事情而來發表她們的意見的。可是在這許多封信的中間,有兩封出乎她的意想之外,批評眼光完全和她平時所想她們的不同的信,最惹起了她的注意。
一封是李文卿從鄉下寄來的。她對於馮世芬的這一次的戀愛,竟讚歎得五體投地。雖則又是桃紅柳綠的一大篇,但她的大意是說,戀愛就是性交,性交就是戀愛,所以戀愛應該不擇對象,不分畛域的。世間所非難的什麼血族通奸,什麼長幼聚之類,都是不通之談,既然要戀愛了,則不管對方的是貓是狗,是父是子,一道玩玩,又有什麼不可以呢?末後便又是一套一日三秋,一秋三百年,和何日再可以來和卿同衾共被,合成串呂之類的四六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