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苦要吃這樣好的東西,要穿這樣好的衣服?你可知道這事情是靠不住的。萬一被人家捉了去,你還有什麼麵目做人。過去的事情不必去說它,以後我請你改過了吧。……”

我盡是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為她的思想太奇突了,使我無從辯解起。她沉默了數秒種,又接著說:

“就以你吸的煙而論,每天若戒絕了不吸,豈不可省幾個銅子。

我早就勸你不要吸煙,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廠的煙,你總是不聽。”

她講到了這裏,又忽而落了幾滴眼淚。我知道這是她為怨恨N工廠而滴的眼淚,但我的心裏,怎麼也不許我這樣的想,我總要把它們當做因規勸我而灑的。我靜靜兒的想了一會,等她的神經鎮靜下去之後,就把昨天的那封掛號信的來由說給她聽,又把今天的取錢買物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更將我的神經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說了。她聽了我這一番辯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說完之後,她頰上忽而起了兩點紅暈,把眼睛低下去看著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說:

“嗅,我錯怪你了,我錯怪你了。請你不要多心,我本來是沒有歹意的。因為你的行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裏去。你若能好好兒的用功,豈不是很好麼?你剛才說的那——叫什麼的——東西,能夠賣五塊錢,要是每天能做一個,多麼好呢?”

我看了她這種單純的態度,心裏忽而起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我想把兩隻手伸出去擁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卻命令我說: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現在處的是什麼境遇!你想把這純潔的處女毒殺了麼?惡魔,惡魔,你現在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

我當那種感情起來的時候,曾把眼睛閉上了幾秒鍾,等聽了理性的命令以後,才把眼睛開了開來,我覺得我的周圍,忽而比前幾秒鍾更光明了。對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說:

“夜也深了,你該去睡了吧!明天你還要上工去的呢!我從今天起,就答應你把紙煙戒下來吧!”

她聽了我這話,就站了起來,很喜歡的回到她的房裏去睡了。

她去之後,我又換上一支洋蠟燭,靜靜兒的想了許多事情:

“我的勞動的結果,第一次得來的這五塊錢已經用去了三塊了。連我原有的一塊多錢合起來,付房錢之後,隻能省下二三角小洋來,如何是好呢!

“就把這破棉袍子去當吧!但是當鋪裏恐怕不要。”

“這女孩子真是可憐,但我現在的境遇,可是還趕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強迫她做,我是想找一點工作,終於找不到。

“就去做筋肉的勞動吧!啊啊,但是我這一雙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黃包車的重力。

“自殺!我有勇氣,早就幹了。現在還能想到這兩個字,足證我的誌氣還沒有完全消磨盡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無軌電車的機器手!他罵我什麼來?”

“黃狗,黃狗倒是一個好名詞,我想了許多零亂斷續的思想,終究沒有一個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窮狀來。聽見工廠的汽笛,好像在報十二點鍾了,我就站了起來,換上了白天脫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複吹熄了蠟燭,走出外麵去散步。

貧民窟裏的人已經睡眠靜了。對麵日新裏的一排臨鄧脫路的洋樓裏,還有幾家點著了紅綠的電燈,在那裏彈罷拉拉衣加。一聲二聲清脆的歌音,帶著哀調,從靜寂的深夜的冷空氣裏傳到我的耳膜上來,這大約是俄國的飄泊的少女,在那裏賣錢的歌唱。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雲,同腐爛的屍體似的沉沉的蓋在那裏。雲層破處也能看得出一點兩點星來,但星的近處,黝黝看得出來的天色,好像有無限的哀愁蘊藏著的樣子。

1923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