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床上睡著的小孩,聽見了嘈雜的人聲,也放大了喉嚨啼泣了起來。大約是小孩的哭聲傳到了你的耳膜上了,你才張開眼來,含了許多眼淚對我看了一眼。我一邊替你換濕衣裳,一邊叫你安睡,不要去管那小孩。恰好間壁雇在那裏的乳母,也聽見了這雜噪聲起了床,跑了過來;我知道你眷念小孩,所以就叫乳母替我把小孩抱了過來。奶媽抱了小孩走過床上你的身邊的時候,你又對她看了一眼。同時我卻聽見長江裏的輪船放了一聲開船的汽笛聲。
在病院裏看護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純潔的日子。
利己心很重的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樣純潔的愛情過。可憐你身體熱到四十一度的時候,還要忽而從睡夢中坐起來問我:
“龍兒,怎麼樣了?”
“你要上銀行去了麼?”
我從A地動身的時候,本來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像這樣的社會上,諒來總也沒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尋著了職業,像我這樣愚笨的人,也是沒有希望的。我們家裏,雖則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產,養養你,養養我,養養我們的龍兒的幾顆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歲好活,以後還有幾年?
我也不想富貴功名了。若為一點毫無價值的浮名,幾個不義的金錢,要把良心拿出來去換,要犧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腳板,那也何苦哩。這本來是我從A地同你和龍兒動身時候的決心。不是動身的前幾晚,我同你拿出了許多建築的圖案來看了麼?我們兩人不是把我們回家之後,預備到北城近郊的地裏,由我們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樣子畫得好好的麼?我們將走的前幾天不是到A地的可紀念的地方,與你我有關的地方都去逛了麼?我在長江輪船上的時候,這決心還是堅固得很的。
我這決心的動搖,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訪問了一位初從日本回來的朋友麼?我把我的計劃告訴了他,他也不說可,不說否,但隻指著他的幾位小孩說: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麼也不願意逃避的。我的係累,豈不是比你更多麼?”
啊啊!好勝的心思,比人一倍強盛的我,到了這兵殘垓下的時候,同落水雞似的逃回鄉裏去——這一出失意的還鄉記,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願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來之後,晚上一晚不曾睡著。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鬱,所以隻是默默的不響,因為在這時候,你若說一句話,總難免不被我痛罵。這是我的老脾氣,雖從你進病院之後直到那天還沒有發過,但你那事件發生以前卻是常發的。
像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約是看得我難受了,所以當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時候,你就對我說:
“你不要急得這樣,你就一個人住在上海吧。你但須送我上火車,我與龍兒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們去。我想明天馬上就搭午後的車回浙江去。”
本來今天晚上還有一處請我們夫婦吃飯的地方,但你因為怕我昨晚答應你將你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變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邊隻覺得對你不起,一邊心裏不知怎麼的又在恨你。所以我當你在那裏撿東西的時候,眼睛裏湧著兩泓清淚,隻是默默的講不出話來。直到送你上車之後,在車座裏坐了一會,等車快開了,我才講了一句:“今天天氣倒還好。”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頭朝向了那麵的車窗,好像在那裏探看天氣的樣子,許久不回過頭來。唉唉,你那時若把你那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許會同你馬上就痛哭起來的,也許仍複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個人回去的。也許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許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終不回轉頭來,我也不再說第二句話,就站起來走下車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會,故意不對你的玻璃窗看。等車開的時候,我趕上了幾步,卻對你看了一眼,我見你的眼下左頰上有一條痕跡在那裏發光。我眼見得車去遠了,月台上的人都跑了出去,我一個人落得最後,慢慢的走出車站來。我不曉得是什麼原因,心裏隻覺得是以後不能與你再見的樣子,我心酸極了。啊啊!我這不祥之語,是多講的。我在外邊隻希望你和龍兒的身體壯健,你和母親的感情融洽。我是無論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請你安心。你到家之後千萬要寫信來給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麼決心也不能下,我是在這裏等你的信的。
1923年4月6日清明節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