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我平時原是揮霍慣了的,一想到辭了教授的職後,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間一樣,嚐那失業的苦味。況且現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來的兒女,萬一再同那時候一樣的失起業來,豈不要比曩時更苦。
我前麵也已經提起過了,在社會上雖是一個懦弱的受難者的我,在家庭內卻是一個凶惡的暴君。在社會上受的虐待,欺淩,侮辱,我都要一一回家來向你發泄的。可憐你自從去年十月以來,竟變了一隻無罪的羔羊,日日在那裏替社會贖罪,作了供我這無能的暴君的犧牲。我在外麵受了氣回來,不是說你做的菜不好吃,就罵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將來失業的時候的苦況,神經激動起來的時候每罵著說: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頭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為什麼人在這裏做牛馬的呀。要隻有我一個人,我何處不可去,我何苦要在這死地方做苦工呢!隻知道在家裏坐食的你這行屍,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生存在這世上的呀?……”
你被我罵不過,就暗哭起來。我罵你一場之後,把胸中的悲憤發泄完了,大抵總立時痛責我自家,上前來愛撫你一番,並且每用了柔和的聲氣,細細的把我的發氣的原因——社會對我的虐待——講給你聽。你聽了反替我抱著不平,每又哀哀的為我痛哭,到後來,終究到了兩人相持對泣而後已。像這樣的情景,起初不過間幾日一次的,到後來將放年假的時候,變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數次了。
唉唉,這悲劇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結婚的罪惡呢?還是社會的罪惡?若是為結婚錯了的原因而起的,那這問題倒還容易解決;若因社會的組織不良,致使我不能得適當的職業,你不能過安樂的日子,因而生出這種家庭的悲劇的,那我們的社會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這樣的憂患中間,我與你的悲哀的繼承者,竟生了下來,沒有足月的這小生命,看來也是一個神經質的薄命的相兒。你看他那哭時的額上的一條青筋,不是神經質的證據麼?饑餓的時候,你喂乳若遲一點,他老要哭個不止,像這樣的性格,便是將來吃苦的基礎。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這樣的社會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時候,又何苦多此一舉,生這一塊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慚愧,我是解說不了的了。以後若有人動問,就請你答複吧!
悲劇的收場,是在一個月的前頭。那時候你的神經已經昏亂了,大約已記不清楚,但我卻牢牢記著的。那天晚上,正下弦的月亮剛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
我自從辭去了教授職後,托哥哥在某銀行裏謀了一個位置。
但不幸的時候,事運不巧,偏偏某銀行為了政治上的問題,開不出來。我閑居A地,日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後,便聲聲的罵你與剛出生的那小孩,說你與小孩是我的腳鐐,我大約要為你們的緣故沉水而死的。我硬要你們回故鄉去,你們卻是不肯。那一晚我罵了一陣,已經是朦朧的想睡了。在半醒半睡中間,我從帳子裏看出來,好像見你在與小孩講話。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寶睡了吧……不要討爸爸的厭……不要討……娘去之後……要……要……乖些……”
講了一陣,我好像看見你坐在洋燈影裏揩眼淚,這是你的常態,我看得不耐煩了,所以就翻了一轉身,麵朝著了裏床。我在背後覺得你在燈下哭了一會,又站起來把我的帳子掀開了對我看了一回。我那時候隻覺得好睡,所以沒有同你講話。以後我就睡著了。
我們街前的車夫,在我們門外亂打的時候,我才從被裏跳了起來。我跌來碰去的走出門來的時候,已經是昏亂得不堪了。我隻見你的披散的頭發,結成了一塊,圍在你的項上。正是下弦的月亮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黃灰色的月光射在你的麵上;你那本來是灰白的麵色,反射出了一道冷光,你的眼睛好好的閉在那裏,嘴唇還在微微的動著;你的濕透了的棉襖上,因為有幾個扛你回來的車夫的黑影投射著,所以是一塊黑一塊青的。我把洋燈在地上一放,就抱著了你叫了幾聲,你的眼睛開了一開,馬上就閉上了,眼角上卻湧了兩條眼淚出來。啊啊,我知道你那時候心裏並不怨我的,我知道你並不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淚,就能辨出你的心事來,但是我哪能不哭,我哪能不哭呢!我還怕什麼?我還要維持什麼體麵?
我就當了眾人的麵前哭出來了。那時候他們已經把你搬進了房。